虚阁网 > 雷恩那 > 我的好姑娘 | 上页 下页


  “三十晚上讨媳妇儿,初一早上赶骡马,阿妹骂我没良心的,要赶骡马就别讨她,讨了她,卖骡马,老老实实待在家,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哥不是没良心,讨你欠下喜酒帐,不赶骡马还不清……”

  男人的歌喉倒也不是破锣嗓子,尚能入耳,尤其是“哎哟,我的小心肝”这一句,尾音拔高了些,沙哑中听得出情意,算是整支歌的魂。

  “呼噜噜——”走在他身畔的健壮母骡突然晃脑喷气,微敛的大眼乌亮温驯。

  男人大乐,咧嘴露出两排和母骡一般健康漂亮的牙。

  “春花,你也赞我唱得好听啊?”蒲扇般的粗掌轻抚着母骡的颈背,骡颈上成串的红漆铃子一路响叮当。

  “呼呼噜——”

  “咦?不是?”男人黝脸略偏,神情认真,仿佛真能和母骡对话。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哈哈哈,也对啦,我这歌声一向悦耳,哪里还要春花称赞?锦上添花的事你是决计不做的!我的好春花,唔……你意思是要我手脚麻利些,趁过年前赶紧找个小心肝啊?”

  “呼噜——”

  男人又笑,目光温柔。“好啦,我答应你,一定努力找。”话才道完却又叹气。“但是,讨了小心肝得卖掉我的好春花,那还是别讨了,你有我、我有你,咱俩就凑合着过日子,也挺好。”

  母骡又喷气,甩动长尾,颗颗如拳头大的铃铛仍随着踏出的骡蹄叮叮咚咚响。

  前路崎岖难行,他与带头的母骡却如履平地一般,长长的骡马队伍跟在身后。

  男人朴拙无华的歌音又起,在山水间回荡——

  “头骡摇玉尾,二骡喜鹊花,大年初一要出门,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卖骡马……”

  首次见到那姑娘,力千钧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猛抽了一记。

  噢,不只他一颗浑大的心发颤,“霸寨马帮”的老人们总说心连着肝,肝又与胆相照,而吃他们这行饭的,全靠浑身是胆。

  结果他左胸这么一抽,可谓牵一发动全身,心、肝、脾、肺、肾皆绷紧,五脏六腑揪作一团,整个人由头到脚麻颤了三巡。

  和姑娘相遇的那一日,隆冬十二月的风雪几要将山路封堵。

  往常这个时候,马帮众汉子们早在帮主石云秋的带领下返回西南“霸寨”,与家中老小团聚,准备过年。

  但这次驮货出远门,走的是入藏区最艰险的一段,道上连遇三起强盗闹事。“霸寨马帮”以往虽也是干没本钱的买卖起家,但对曾为“同道中人”的山贼抢匪下手却也宽厚不到哪边去,照样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然而,马帮尽管人货平安,使役的骡子和代步的马匹在三场打斗中已伤了好几头,中间的调度花去不少时候,才会迟了归期。

  他在回程的风雪里看到她。

  姑娘的发很长、很长,黑如墨染,全赖那头墨亮的长发,让她在雪白的天地里留下突兀的颜色,引走他的注意。

  “呼噜——噗——”母骡四蹄略顿,毛茸茸的长耳抖动,鼻孔冒出团团白气。

  “我知道,有人倒在雪地里,我也瞧见了。”力千钧边安抚自个儿的母骡,边高举一只粗臂,巨掌握作拳状,噘嘴发出厚沉的“迂”声。

  声一传递开来,坐镇在队伍中央的帮主石云秋即刻要后段人马亦跟着缓下势子,让压队的老手暂且稳住。

  在马帮队伍中,力千钧所担任的算是探路先锋的工作,而他的母骡春花又是骡马队里的带头者,马帮能否带成一条连贯直线,走过迂回曲折的小土道、穿山过水,头骡和赶马人之间的默契常是最大关键。

  当然,春花和他那是心灵相通、默契十足,用不着多说。只见她甩头摇了几下红铃铛,叮叮咚咚的脆音片刻便让整批骡群宁定下来。

  “好春花。”他赞了声,随即已迈开大步朝前方不远处的一坨雪堆奔去,壮硕到常要让外人联想到“笨重”二字的身形,奔跃在厚厚雪地上时,显露出惊人的俐落。

  鹅毛般的雪持续飘落,只差那么一丁点儿,那绺乌丝也要被白雪掩盖。

  半跪在小雪堆旁,他双手齐下,沿着那绺黑发拚命拨雪,拨拨拨、拍拍拍,很快便把那人的上身从冰雪里挖出。是个纤瘦得好不像话的女子,她面朝下蜷伏着,衣衫单薄,长发成了勉强能御寒的工具,可惜此时她的发丝皆染霜雪,再也无法提供半点暖意。

  “力头,找到什么啦?”帮主石云秋策着她的枣红大马过来,一瞥见他挖出的“东西”,不待他答话,人已翻身跨下坐骑,学他半跪在女子身边,两手亦帮忙拨雪。

  “她身子都冻僵了。”也不知倒卧雪地多久?还能否救活啊?暗自低叹,力千钧正要把女子抱出雪堆,那张俯着的脸容终于因他的摆布而调转过来,偎进他胸怀。

  真……要命啊!

  人家这么无意又无力地一偎,他便不争气地懵了。

  姑娘脸上尚匀着彩妆,柳眉细浓,颊面秀丽,唇瓣上的胭脂晕开了,像试着要擦去却又没能拭得干干净净,结果把粉颚和嘴角都染了点红颜色,也不晓得为何,看起来竟莫名可怜。

  但姑娘貌美不是重点,能让力千钧瞬间昏头的是她的眼窝和长睫。

  那密如小扇的俏睫沾着点点细雪,眼睛周围白白的一圈,全是雪花,墨睫随着似有若无的呼息隐隐轻颤,即便未掀开眸子、唇也未张,也好似有话要对他倾诉,很像是……他年少时在骡马交易场第一次见到春花的时候——五岁的母骡眼睛周围的漂亮白毛已然长齐,圈围着两颗泛亮的大眼睛,贩骡的商人把她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她两只大眼虽未瞧他,那无辜且温驯的模样却惹得他无法不去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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