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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禾良、禾良——”放她上榻,他拂开轻散在她脸上的青丝,心痛低唤。

  那张被发丝圈围得脸容好小好小,听到嗄叫唤,她沾泪的墨睫一掀,合起,再徐慢一掀,终于稳下神智。

  游岩秀重重喘息,犹如跑上好长一段路,又和好几个人对打过似的,见她张眸。神情宁稳了,他看着她,脸色仍惨白,薄嘴不禁咧出大大的笑。

  他倾身亲她眉心,亲她香腮和唇瓣,把她的手扣在掌里。

  “禾良,你听我说,我——”

  “我想要回‘春栗米铺’。”

  “什么?”俊容明显一愣。“现在吗?呃,现下都晚了,要想回去探望岳父大人,我明日陪你回——”

  “我想搬回去住。”她幽幽呢喃,吟歌似的,吟出的话却让人惊得忘记呼吸。

  游岩秀立时僵住,杏目瞪得大大的,嘴微张。

  好半晌,他瞳仁突然一湛,两眉压低,灼息从唇齿间慢腾腾喷出。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要回娘家住。”禾良语气不变,坚心如铁,对他阴寒臭脸视若无睹。

  “不可能!除非我死!”

  看来,游大爷这回死定了。

  不可能的事已经发生——他让妻子跑掉了!

  噢,不是跑掉,只是回娘家。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他家娘子这碗水都泼给他了,怎可能回收?她回去小住罢了,反正两边离得又不远,他要真想她,一样能日日上老丈人家里见她,所以,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混账!骗谁啊?不大才怪!

  砰!哐啷——

  没办法在自欺欺人,他怒气攻心,火上心头,大袖狠狠一挥,把摆在临窗下小几上的一组棋具用力扫落,登时,棋盘摔出裂痕,两只棋钵摔碎了,黑子和白字哗啦啦滚满地。

  祖母离家的这两天,“渊霞院”无谁敢靠近,里头的那尊“大魔”据闻已在“太川行”会馆和码头区狂喷大火,喷得底下死伤惨重,晚上回到他的巢穴,喷火情况更严重,张牙舞爪地想吃人,得按时送茶水进去的仆役们,大伙儿还得围起来抽生死签,抽中谁,谁就送死去……呃,送茶水去。

  他瞪着满地黑白子,无丝毫痛快感,某种钻人心肺的闷痛却突然生出。

  喜糖都脏了,你捡回来干什么?!

  捡回来,好让你再扫翻一次。

  没人帮他捡了。

  禾良被他气得直流泪,气到快没命,她说她爱他,却不理他了。

  她要走,他固执地不让她走,她不在言语,只是静坐在榻边眼泪一直掉,掉得他心慌意乱。当晚,老大夫又被请过府,诊过脉后,直说不行不行,再哭下去对母体和胎儿都不好。

  他不用老大夫说,也晓得不行啊!

  不能再惹她落泪,但他总是一再惹她伤心,他是混账,可以了吧?

  他游岩秀什么都行,什么都威,但一见到爱妻的泪,那可比妖魔鬼怪遇上黑狗血,实在不能活。

  他放她走,心想,她住在“春栗米铺”就瞧不见他,眼不见为净,心里说不定会畅快些……尽管他不畅快到想毁掉“渊霞院”所有的摆设。

  他突然大脚一踢倒,滚滚滚,撞到晾在角落的小木盆,木盆也倒了,在地上转了两圈才定住。

  那盆子是她每晚盛水帮他洗脚用的。

  洗了脚才好上榻歇息……

  她柔声道,水底下的润指在他脚趾间揉弄,她会陪他说话,偶尔抬眸给脸红红的他一抹笑。

  他胸中郁闷,双眼环视已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内房,这里到处有她的影子,有她身上的香气,他看她笑、看她哭、看她说话,看到她落在他怀里时的羞涩摸样,也看到她恼怒时气白的小脸……

  ……我喜爱的秀爷不该是这样……

  ……外头的人都说你冷酷无情、笑比不笑可怕,你不是的……

  思绪飞转,他忽而记起那年在那片隆冬的西郊梅林,她在结霜的白梅湖畔抱住他,泪语带笑。

  秀爷想学会,就去喜欢,想在意谁,就去在意……

  而我……我会顾着你的。

  他还能喜欢谁?

  他在意的女子除她以外,有谁能钻进他的心里,能让他快活的欲仙欲死,又让他这么要死不活?

  她说要顾着他,她说爱他,都说出口了,怎能反悔?!

  心大通,他下颚抽紧,举袖欲挥,但这次挥扫发泄怒气的对象,是摆在桌子、常备在房中的小食漆木盒,里头有妻子亲手为他做的菊花糖和梅子脆糖……她从没说过是为他做的,只是摆在那儿,他嘴馋就偷偷抓几颗丢嘴里,而漆木盒里的糖从来没少过。

  想着,他双肩陡地一垮,力气被瞬间抽光似的,他重重坐在唯一一张没被踢翻的椅子上,上身往前倒,俊颊啪地一下贴在桌面上。

  禾良禾良……呜呜……不要不理我……

  他也不抬眼看,大手在桌上东摸西摸,摸到漆木盒,他揭开盖子,朝盒内模去,打算大口吃掉整盒糖再把东西扫翻。

  咦……他摸到一件怪怪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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