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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一个月后。

  一小队送嫁队伍走出帝京城门约莫一里路,之前走在城里大街上,吹得热热闹闹的唢呐突然就不吹了,反正热闹是做给别人瞧的,此时官道上越走人越少,使劲儿张扬只是累了自己,总归还得赶路,保持体力才是正道。

  想想,这新娘子也是可怜,娘家在京里也是有头有脸的,怎么出嫁时,身边除了一个小鬟跟着,娘家那边连个亲人也没跟来护送?

  要不然,相送个十几二十里也算诚意,但是啊但是,真真没有,除那小丫鬟外,就是他们这一小队拿银子办事的送亲团了。

  结果送亲队伍走到城郊十里外的长亭时,竟被一队人马给拦将下来。

  在这秋末冬初的冷天里,建在丘陵线上的小小长亭有人相候。

  送亲团的人纳闷不已,本以为遇劫匪了,瞧着又不像,倒是小红轿里的新嫁娘在听到动静后掀帘一看,沉吟不过几息便落了轿,笔直朝长亭步去。

  亭内,苏仰娴茕茕独立,丽眸瞬也不瞬直盯着朝她走来、一身嫁衣的明芷兰。

  在历经了丧父之痛、挚友之叛,以及与南天宣氏的斗玉,心境经过了几番起伏淬炼的苏仰娴终于逮住这个机会,在明芷兰即将出嫁之际与她说上一会儿话。

  只是当明芷兰踏进长亭,来到她面前,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张极憔悴的脸,即便用了胭脂水粉也掩不去眉眸间的郁色,然后是对方过分清减的身形,彷佛被这丘陵上的风一带,眨眼间便要随风逝去。

  “苏大姑娘虽一身孝服在身,可气色挺好啊,脸蛋娇嫩丰腴,看来是被雍家家主喂养得挺美。”明芷兰勾唇冷笑,已不复以往温驯婉约的模样。

  苏仰娴一愣,瞳底清光未变,努力持平声嗓——

  “既然曾相往一场,还曾经亲如姊妹,你出嫁大喜,理当要来送送你。”

  “我出嫁大喜?大喜?”明芷兰表情狰狞,语气尖锐,“你可知我嫁的人是谁?是阳县的大地主啊,我爹欠了对方三万银元的债无法还出,干脆把我拿去抵债,仰娴,你听明白了吗?我是被拿去抵债的,那位大地主都年近古稀了,膝下无子,一门心思就想求个子,也不知打哪儿听说,说……说我能生,是多子多孙的命数,所以他不要我爹还钱,他就要我帮他生儿子呢。哈哈……哈哈……”边笑,眼泪滚了出来。

  既是东大街上发生的事,苏仰娴当然听说了。

  “你也不用在那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明芷兰受不了她怜悯的眸光,恨恨又道:“在短短一个月内能把我‘明玉堂’逼入这般捉襟见肘的境地,你以为有谁能办到?这一切若没有雍家家主在背后搞鬼,我‘明玉堂’也不会接连丢掉大批订单,更不会每每出队运货就连连遭劫,那男人就是想替你岀气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要代父还债,你爹就能替你摊上那样好的,而我爹……我爹……他把我嫁给一个比他还老的人……”

  苏仰娴忍住那股心痛,字字轻语。“芷兰,你可以不嫁。”

  明芷兰眉心拧起,眸中尽是戒备,“不嫁?我不嫁还能干什么?”

  “你可以逃婚。若你想逃,我能助你,我可以帮你备上一笔盘缠,足够你在异地生活两、三年,届时风平浪静了,你若愿回帝京,再回来吧。”

  明芷兰死死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

  “给我一笔盘缠?足够两、三年生活的盘缠?你哪来那么多钱?”

  苏仰娴不答,仅问:“要不要?就你一句话。”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原来又是雍绍白搞的花样吗?”明芷兰皮笑肉不笑。“你们想害我,假装好意劝我逃婚,其实想害我,我逃不掉的,我只能嫁给那样……那样的人,我逃不掉!”

  “兰儿!”苏仰娴蓦地唤她小名,神态凛然。“我是真心想帮你。”

  明芷兰陡地厉瞪,“可我已经信不过你。”

  “为什么?”比瞪人苏仰娴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可从未输过。“为什么信不过我?因为你自个儿心虚了,是不?你所干出的事,以为不关乎刑律,但在道德良知上,你也过不了自己那关,所以心虚了,是也不是?”

  被连声质问,明芷兰面色陡白,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见她说不出话,苏仰娴亦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幽然再语——

  “我阿爹的事,我没想追究了,你与我之间的情谊,既然你已背弃,那今日再会,明白你的心思后我也能够放下了,是我让你不好受,但帝京流派的小四儿、帝京玉行的‘女先生’,那样的我就是真的我,我就是那么张扬、那样理直气壮的活着,不管你难受不难受。”

  略顿,她浅浅一笑。“我言尽于此了,芷兰,往后咱俩都活得自在些吧,希望能各得各的幸福。”

  明芷兰紧抿的唇瓣微颤,彷佛欲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紧紧抿住。

  她不发一语,转身就走,一身大红嫁衣的纤影在这秋末冬初、满目萧瑟的郊外显得格外凄迷突,红颜未老,一生已衰,岂有不惆怅心痛之理?

  苏仰娴直到明芷兰弯身坐回软呢小轿,直到送亲队伍再次上路,越走越远了,她才扶着亭柱沉沉吐出胸中那一口气。

  岂是不痛?

  岂会不痛!

  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双峦马车,有人推开车厢后头的雕花木格小窗,利落跨下。

  那人静静来到苏仰娴身后,将她喘得彷佛有些站不住的身子捞进怀里。

  “雍绍白……”苏仰娴低唤了声,随即在他怀里旋身,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那样的力道、那样的依附,好像溺水者在湍急流水中终于攀住谤浮木,他成了她的力量,唯一的支柱。

  而此时,见自家家主跃下马车抱住泵娘家,然后又被姑娘家回身反抱,守在长亭外的元叔、双青以及一干随从们纷纷颇有默契地调开目光。

  有些随从你瞧着我、我瞅着你,四目相接了,便咧咧嘴偷偷笑开。

  家主心情好了,大伙儿日子就跟着好过,这阵子家主跟苏姑娘完全是蜜里调油、处处开花,让他们这群大小汉子也觉得日子过得颇滋润得意。

  所以,不能妨碍到家主和姑娘家谈情说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静以对。

  长亭里,外表斯文有礼、内在嚣张跋扈的雍绍白才不管旁人是不是在看,他摸摸苏仰娴的后脑杓,再顺着那把柔软青丝往下轻抚,拍着她的背心。

  今日带她来长亭这里与明芷兰见面,本就是一件颇冒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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