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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他自律亲和,他勤学不倦,他韬光养晦,他终于等到机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要在老太爷和众人面前展露他的才华,他、他……

  为什么此刻会说不出话来?

  红巾是在一个时辰前揭开的,第三局的对斗没有时间限制,所以他与苏仰娴已在众目睽睽下轮流说玉,斗过整整一个时辰了。

  题目是一座玉山子摆设,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见以为玉料是孤山青玉,结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势,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干苍劲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达顶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内有一尊观音坐镇,但并非仅有这一尊,治玉者以圆雕、镂空、浮雕、透雕等无数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态各不相同的观音。

  南天宣氏在翡翠玉石上的钻研较其他流派更深入,宣世贞在这一个时辰中已将自己对这方翡翠玉山子所知的东西尽数道完。

  他喉头紧涩,胸中如焚,真的、真的已经倾尽二十多年来的所知所学。

  此时轮流交攻已到第几回合?已过百回了吧?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第三局斗玉开始前,他们抽过签,他抽到先攻。

  所以,如果先攻的他再无东西可说,而后攻的对方能继续下去的话,那他就是输了。

  他会输。

  他要输了。

  讷讷不能成语的他望见苏仰娴对他温和一笑,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慢条斯理,她朝他盈盈一福,轻声道:“且交给我吧。承让了。”

  宣世贞不想把场子交出去也不可能了,他杵在翡翠玉山子前沉默太久,若非瞧在宣老太爷以及十位“公断人”的面子上,等得不耐烦的群众肯定早就嘘声连连,将他宣六公子嘘下台去自省其身。

  后攻的苏但娴一接场,话还没说,也不知接下来所说的能不能得到“公断人”认同,但一见她仅差这临门一脚,不少人已大声叫好。

  出声叫好的人们再次被要求噤声,楼内再次静下。

  苏仰绕着翡翠玉山子缓缓走了一圈,眸光专注,上下梭巡,最后面向玉山子顶端小亭里的观音止了步,清清喉咙道——

  “关于这件翡翠摆饰,不管是玉料出处、形成、所用的治玉手法,甚至每个细部图纹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在与宣六公子轮流说玉过后,想必现下的各位已知道许多。有道是,道理越论越明,玉也是一样的,越说越能明白,不管是身为听众的各位,抑或是我这个‘说玉人’,说了它,便也更加看清楚它。”

  略顿,她清浅扬唇,“只是更加看清楚它之后,又定然会有其他的疑惑浮现,然后我想了好一会儿,像有些想通了。”

  她指着那些以浮雕和镂空并用的手法雕出的观音,清徐嗓音若溪水潺潺流过众人耳际。

  “这上头雕有三十三尊观音,或坐或立,或行或倚,观音姿态皆不同,但近近来看,会发觉三十三尊都是同样一张脸蛋,眉眸间的神韵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与佛家所说的,观世音菩萨‘三十三法身相’是如此不同,但这当中最值得品味、最有意思的还是小亭里的这一尊。”

  四周好安静,只有姑娘家好听的声音缓缓流淌。

  没有人留意到,自始至终一直是靠着椅背、坐得四平八稳观斗的宣老太爷似受到她话中的什么所吸引,上半身竟向前倾去,这是一个“想要细听对方说话”、“期待对方将要说出的话”的姿势,完全是下意识的举措,当事人却未觉。

  苏仰娴又道:“三十三尊观音,唯有小亭里的观音手中持物,若然是咱们一般瞧见的观音雕刻或绘图,多是手持甘露净瓶或杨柳技,这一尊却是右掌生莲,左手手指向着心间……”咬咬唇,着迷般望着。“唔,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呢……”

  “是何意思?”楼下响起一问,语调略凌厉。

  “你觉何意?”楼上同时提问,语气有丝紧绷。

  不仅苏仰娴心头一跳,大伙儿全被惊着,毕竟满楼沉静中突然扬声,还同时问出,众人都不知两眼该先看搂下是谁发问,还是该去看楼上问话的是哪位。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吓一跳。

  楼下那苍老却有力的问话是出自宣老太爷。

  楼上那清雅悦耳的声音是出自雍绍白口中,且提问之时,他人凭栏而立,已非一派悠然般闲坐品茗。

  苏仰娴香腮一子变得更红,被楼上、楼下的两位治玉大家同时提问,内心既觉兴奋欢快,亦带点儿羞赧。

  尤其是宣家老太爷,从她今儿个踏进“风海云鹤楼”斗玉斗到现下,他老人家在一旁总沉眉冷眼紧盯着她,直到此时才来与她交谈,让她这小晚辈兼同行小后辈颇有些受宠若惊之喜。

  她望望楼上的雍绍白,再看看楼下的宣老太爷,实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啊,最后决定将眸光锁定在老人家身上,抿抿唇道——

  “晚辈是觉得,这小亭里的观音居在正央,若由上往下俯看,将这座翡翠玉山子画个十字,小亭恰落在两线交差之点,它落在中央,亦位在最高点,说明确些,实是整座翡翠玉摆饰的玉魄所在,然后……”

  “然后如何?”一向严肃冷峻的宣老太爷竟有些捺不住性子似的,这令在一旁服侍多年的老仆不禁露出微讶表情。

  苏仰娴微微笑,轻挠晕红的脸蛋。

  “唔,然后……然后隐隐就有种感觉,觉得这座玉山子虽雕琢出三十三尊观音像,传扬的却非佛法,而是一种念想,一想情愫,我想治玉者定然是一名男子,他心中开着花,是很美很美的情花,那姑娘走进他心田里,化成一粒很厉害很美好的种子,让男子心悦无比,爱之慕之……”她突然顿住。

  噢,天啊天啊,她当着众人的面都说出什么啦?

  她这是把雍大爷那日对她的表白都说出口了呀。

  她本能地扬睫看向楼上,发现长身而立、美若良玉的雍绍白果然挑高一道俊眉,长目微眯紧盯住她,嘴角还淡淡翘起,似乎让她逗得挺乐。

  好吧。

  还能取悦到他,也算功德一件。

  她调回视线,暗暗调息,强忍住想要伸手捂脸的冲动,对着宣老太爷屈膝一福。“恕晚辈妄言,是一时说玉说得有些得意忘形了,还请老太爷包涵。”

  “继续说。”老人家语调平板,声音却带虽哑。

  “啊?呃……是,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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