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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必须庆幸落得如此下场,老天爷愿意稍稍眷顾。

  他翻倒大浴桶再在桶底垫上一张凳子,终于构到那个四方通口,原本觉得口子太小,无法从那个地方逃脱,岂料被他用力一扳,通口周边的砖土随即裂开好大一块,应是年久失修,又位在高处一直未被留意,材质早都风化。

  他于是一扳再扳,很快就扳出一道可容个大男人挤出去的开口。

  他往上攀,右手伤指一阵剧痛,他咬牙忍着,终于从那个开口跳到外头……唔,其实不是跳,他是直接跌出去,摔得颇狼狈,好像也引来守在外头的那些随从们的疑心,迫使他不得不往暗处躲藏。

  入夜,大红灯笼高高挂,还有无数盏养在镂空石柱里的小火,四周通亮,每座敞轩里尽是歌舞翩翩扇底风、丝竹伴乐人欢语,放眼望去,整座小倌馆里能供人躲藏的暗处实在不多。

  他左闪右躲,脑子越发沉重,还险些一脚踩进人工造池中,最后是在池边滑了一跤后,他没有费力爬起,而是顺势摸进小卑桥底下。

  毕竟是造景用的小桥,两边桥墩仅用木架组合支撑,而非真的夯上实土岩块,因此形成一个颇隐密的小所在,恰可容他缩身坐进去。

  在马车上被下迷药,他本以为张开双目便可逐渐清醒,但事实上似乎不是。

  事情不对劲。

  他自身已有所察觉,只怕除了迷药,他失去意识的那一段时候,许又被喂进什么药物,才会令他禁不住发颤,腹内滚烫,胸臆闷堵,直想沉呼出每一口喘息。

  “你……啧啧!吧啥儿的?没事挡什么路!爷几个正忙着找人呢,没长眼啊你!”

  是对方的那些随从,那些人的叫嚣声从他跌出小房外后就没断过,此际竟离他如此之近,就在小卑桥下的人工造池边。

  他蓦地屏息,胸中发痛,忽听到一个轻快嗓声笑嘻嘻答道——

  “哎呀几位大爷,当真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挡在这儿,是咱们‘清晏馆’的头牌琴秋公子吩咐小的往池里多添些琉璃水灯,如此多些点缀,水池园子这边添上色彩,也才觉得明亮热闹一些。几位爷放眼瞧瞧四周,是不是美多了呀?”

  雍绍白心脏狂跳,双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团茧子,他是被裹在茧中、深埋在黑土里的虫,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尽黑,没有尽头。

  但他两耳能听,那笑嘻嘻的声音尽避轻快,却是刻意压沉,变得略微粗扁,像个尚未完全变声的少年公鸭嗓,装得颇像,有点像双青说话时的语调,但……不是,那人不是双青,那人是……

  “不知大爷们要找什么人?小的一直蹲在这儿点灯、放灯,瞧,这篮子里还有十来座没放完呢,从头到尾就没见到谁过来,要不,大爷们给小的说说吧?看那人生得什么模样、穿啥颜色衣衫,小的这眼力虽不是过目不忘,但也颇有能耐,说不准能帮得上忙。”依旧殷勤笑语。

  “谁听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罗哩罗唆!”随从不耐烦地骂了句。

  此时“清晏馆”灯火通明的另一边传出动静,似有人要攀树翻墙之类的,加上另一小批随从往人工造池这边喊了声,召集同伙,眨眼间,放琉璃水灯的小子便被遗忘到九霄云外。

  雍绍白仍无法完全断定,明明听出那人声音,却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对方此时此际怎会出现在这种场所?

  还……还女扮男装,扮成某位头牌公子的小仆?

  他思绪尚未宁定,忽有一只手探进将他完全包裹的黑茧中,安静却迅捷地覆住他的嘴。

  “雍爷,是我。苏仰娴。”声音不再刻意变化,她离他很近,馨暖气息在他鼻间轻荡。即使心音如鼓,他仍镇定点点头,鼻中低哼一声表示明白。

  “那些人被引到另一边去了,我先送你到安全地方,再安排马车悄悄来接。”她没再捂他的嘴,两手却忙碌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你……苏仰娴你干什么呢!”她必然挤到他身前,相距不到半臂,因他怎么闪都闪不开她的“伺候”。

  他头上的玉冠被摘掉,长发登时倾泄,感觉她的十根指儿还探进来,故意拨乱他的发。

  苏仰娴道:“我借来一件男子款式的靛青色袍子,雍爷暂且披着,多少能遮掩你这一身墨纱衫子,等会儿走出去装成醉酒的客人,他们不知你变装,便不易被察觉。你、你……腰带不见,前襟全被扯开,衣带……衣带好像断了……”此刻才留意到他狼狈模样,她喉头发堵,一股想跳起来冲去找人理论的冲动在胸房中鼓噪。

  雍绍白气息粗浓,皮肤发烫,过分沉静的语气透出强调的意味。“我无事。”

  “嗯。”苏仰娴忍下那股火气,在小小空间中尽可能迅速地将他打理成另一个模样。

  “好了,咱们走,你靠着我,脚步越蹒跚越好,散着发别抬头。”

  两眼望去依旧黑雾一片,他完全听她的话办事,高大颀长的身躯往她那边靠,一条胳臂横过那纤巧的肩头,将大半个自己往她身上压。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后腰,揪着他的衣,另一手则抓着他挂在她颈肩的小臂,带着他慢吞吞往前走。

  他们没往明亮的地方走,雍绍白只觉越走越黑,似是往这座水池园子的深处行去,忽然,不远处有声音扬起,疑惑问道——

  “谁在那儿啊?这么暗还往这儿走,是……是三春吗?”

  雍绍白听到身边的姑娘家再次压着嗓,喊了回去,“是啊,是咱!”

  “咦?又有客人醉酒,你这是打算往后院送出去啊?”那人显然也是在“清晏馆”里做事的,不忘提点。“也对,今夜有高官包了前头大场子,又有其他贵客分别包下好几间雅轩,你要往前头去,冲撞大官和贵人们,那就不好了,只是后门今夜也守着不少人,也不知想逮谁,你等会儿过去自个儿小心些,别给咱们馆子添麻烦。”

  “咱理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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