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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于是客房里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挂上几盏灯笼,务求里边亮、外头也亮。

  一室明亮中,半卧在软榻上的雍绍白听闻声响,抬眼注视那撩开一幕垂地珠帘、踩着浅浅脚步走向自己的苏家小姐。

  被帝京同业称作“女先生”的年轻姑娘,他是否太小瞧了她?

  用心就能见到。

  五年前,他到访东海卓家,曾遇“见”一名女子。

  他因天生宿疾,无法看清那女子模样,但对方确实有着与苏家姑娘一样的本事,用手抚触,以心观玉,脉络之气能引领连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识得一块千万年间恒常无语的玉石。

  当年遇“见”的女子,会是眼前这位苏家姑娘吗?

  他记得在卓家那场公祭上,确实见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云溪老人,却不记得那位瘦小到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家,身边还跟着哪位弟子。

  如今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夺去他的注目,倘若当年正式见过礼,他不可能不记得她。

  “药已煎好了,火候全按着老大夫的医嘱,从头至尾仔细掌控,令药效发挥到极致,还请雍爷趁热服用。”

  苏仰娴以托盘呈药,小心翼翼撩帘踏进房中,见软榻上的贵客俊目微扬,淡淡扫来,她下意识吞咽唾津,强令自个儿从容定静。

  一连串事情发展,十有八九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

  她没料到堂堂江北昙陵源雍氏的家主会亲访“福宝斋”苏宅。

  没料到他会跟她家老爹玩成一块儿。

  也没料到他会在她家意外受伤,且还是家里老爹下的狠手。

  更没料到他当夜会留宿不走。

  他那两名雍家随从都已备来舒适马车,打算将初步整好断骨的他载走,他临了却不走了,说是要遵照老大夫医嘱,头两天尽可能安歇静养,能不动就不动。

  她没法子驳他,更没有立场赶人,再有说老实话,他留宿了,留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多多少少还能亲自照料他,确定他的手伤状况,这一点倒让她心瑞安稳了些,也踏实许多。

  尽管有种说不出的莫名,觉得他正逮住机会要她让步再让步,甚至借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能就近照顾他的伤,她依旧是甘之如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扑去扳他的手,扯他倒下时,身体角度加上骤然下压的重量,瞬间扳断他两根指骨,之后老大夫替他接回,仔细调正,裹药上夹条固定,他从头到尾没喊一声痛,至多是敛眉掩睫,清朗眉间掀起小小波澜,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显示他一直极力忍痛。

  这不可能不内疚。

  所以尽管他身边跟着随从和小厮,今晚他身边的事,除了如厕和简单浴洗外,余下的全由她一人包办了。

  跟随他一同留宿的中年壮汉,他唤对方“元叔”,而那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叫“双青”,她不晓得他是否对那两位吩咐过什么,但从之前老大夫的诊治、裹药,接着是晚膳进食,到现下熬好内服汤药送来,元叔见到她出现,仅颔首致意,继续守在客房外的小天井,连负责贴身服侍的双青也只是两脚开开蹲在门外,完全没要接过她手中托盘的意图。

  留宿她家中,要她亲自服侍,她全都照办,只要……别动她家老爹。

  此际,听到她所说的,榻上的人仍静静半卧,似没打算取药服用。

  苏仰娴也没有多踌躇,在榻边的鼓凳上落坐,用瓷制小调羹舀起黑乎乎的汤药,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药需趁热喝效果才显,此时温温烫烫的,刚刚好。”她咬咬唇,有些闪避他的注视,“我知道雍爷有事要谈,我也有事要说的,等你喝完药,咱们再来谈。你、你张嘴啊……”

  那张薄而有形的俊唇终于掀开,由着她喂进汤药。

  苏仰娴一匙又一匙地喂,一直留意着他的嘴,不让药汁溢出。

  “好了。”汤药很快就见底,她吁出一口气,顺手从袖底抽岀帕子去擦他的嘴角,双眸一抬,恰与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对个正着。

  等等!她这是在干什么?

  把他当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吗!

  心房咚咚作响,耳根发烫,她赶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过来。”

  她将空碗和小调羹搁回托盘上,起身端来一杯微温的白水,服侍雍绍白漱口,又捧来洗得干干净净的瘀盂让他将水吐出。

  这些事她做起来挺麻利,毕竟家里除总管事务和负责打扫煮饭的川叔川婶外,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子,她时常这么伺候苏大爹吃喝洗漱。

  岂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声音在她身后徐慢问道——

  “不擦吗?”

  她车转回身,见他漱过口后唇角与下巴难免沾湿,以为他自个儿会处理,毕竟大袖一抓,两下轻易便能擦干的,结果……非要她亲自处理就对了。

  读不出他深邃目中的情绪,她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脸。

  将他擦得王干净净,她突然抓紧帕子。“雍爷如今伤也治了,药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汤药也喝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鼓起勇气,她重新坐回鼓凳上,发红的小脸神情郑重。

  “你说吧,要怎样才不追究我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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