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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尹骕骦背着隋络络回到镇子里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等他将她送到隋家,请了大夫,再帮忙抓了药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此时,城中征兵报名的时间已接近结束,更是赶不上考选了。就算他再怎么急切地赶过去,也已是枉然。

  与隋父隋母道了别,尹骕骦走出屋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遗憾、懊恼,还夹杂着些微的气愤。心中五味陈杂,纠结在一起,同时侵袭上他的心头。让他的心口沉甸甸的,除了无声地长叹之外,没有其他可以纾解的方法。

  抬起眼,对上的茫茫无尽星空。漆黑的夜幕中星光璀璨,可尹骕骦却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情。慢慢地,他在唇边勾勒出苦涩的弧度。

  从军,一直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虽然爹极少回家,他却一直是为之自豪的。从儿时起,他就期盼着能在某一天,像爹一样,成为光荣的边关将士,镇守边关,保家卫国。于是,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盼望——

  然而,这一次,好容易满了双十,终于盼来了征兵,却竟然被他错过!

  伸出双手,抹了把脸,自指缝中吐出一声叹息,尹骕骦紧锁眉头,唇边勾勒着淡淡的苦涩。当看见隋络络生病痛成那样,在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记起征兵的事情,只是想着尽早将她送回镇中医治。然而,当现在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他却开始觉得心中有着无尽的苦闷,让他不能安宁,让他懊恼不已。

  二十年,终于等到的机会。这一次,只差一步,只差一点,就可达到他从儿时以来一直在希冀着的梦想。事实上,这次离他从军的梦想,只是差了那十几里路而已!然而,却终究让他抱憾而归……要怪就只能怪天意捉弄,偏偏让隋络络送他出行,又偏偏在途中生了病,让他无法不管。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吧。

  少说也要等到来年,才会有下一次的机遇。若是国泰民安,更是要等三年才会再有征兵。一边如此思忖,尹骕骦一边探出手去,对着星空握紧拳头,理所当然地什么也没能够抓住。他敛起了眉,低垂下眼眸,任由无声的叹息再次逸出唇外。

  深蓝色的衣衫,厚实的肩膀。那刚毅的肩线在隋络络眼中,显得是那样熟悉:幼年时,她曾往这背影丢过石子,为引起他的注意,哪怕只是一句责备的话语;就算她已经长大,她也曾经趴在这肩头,使计让他背着她走了十几里。

  她觉得,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宽广的肩,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抹蓝色的背影。这个认知让她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随即,她扬起唇角,勾勒出灿烂的微笑,“喂!尹骕骦——”她大声冲那背影喊,迈开步子,急急地追赶他的步伐。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喊,那背影停顿下来。慢慢地,他转过身来,一双黑色的瞳紧紧锁住她。那张本就不经常露出笑容的脸上,此时看不出任何表情。紧抿的双唇,俊挺的鼻梁,黑亮的眸子里此时不带任何情感。

  尹骕骦虽然不善于将心情表露在脸上,但是从他的神态上,隋络络还是能通过蛛丝马迹看出他的心情如何。然而面前这个尹骕骦,却是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情感流动来,显得是那样无情和陌生。隋络络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他,脚步不禁迟疑下来,“你……你没事吧?”她小心地问道。

  然而面对她的关心,尹骕骦却没有一丝要回应的意思,只是以那双黑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尹骕骦,络络开始觉得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却了一步,再一步——

  紧抿的双唇此时微微张开,可那双黑亮而没有情感流动的眸子,却始终注视着她。缓缓地,尹骕骦轻启双唇,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声调低沉:“你、骗、我。”

  ……

  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床铺顶端的棉帐。在这样的星夜之中,微弱的星光照耀进屋子来,为屋里的物事打上了淡淡的银光。

  眼前的一切,无一不在向隋络络说明一个事实: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梦魇罢了。

  “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单手抹了抹额角的汗。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熟悉却又显得那样冷漠到残酷的脸孔,这让隋络络觉得心里除了因为梦魇而产生的害怕之外,还有另一种空荡荡的感情。

  抬眼望向窗边,微弱的星光通过窗棂打了进来,四处一片寂静,偶尔能听见窗外两声虫鸣,却又似乎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就如同她现在的心境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白,似乎是胸膛里的五脏六腑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或许又像是根本没有了一样。

  用了很久,隋络络才分辨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就叫作“提心吊胆”,这种感觉,就叫作“心虚”。

  娘曾经告诉过她,害人之心不可有,骗人、撒谎是要遭报应的。她说了谎,她骗了他,她害他失去了达到多年梦想的机会。

  现在,她开始害怕了。她怕报应,怕会入那拔舌地狱,她更怕,怕他会知道真相,会恨她。

  伸手遮住眼,手心里是热热的温度。担惊受怕的惶恐,和那种提心吊胆的心虚充斥着胸口。

  她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减少这份让她不得安眠的负罪感?

  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道路之上。尹骕骦打开房门,一道温和的初阳斜斜地照射进屋里,将地面上映出一片明亮的光斑。

  微微眯了眯眼,他望向那蓝色的天幕,几朵清淡的云,带着微微淡粉的颜色。这样的景致,让尹骕骦想起了一天前的那个清晨。

  那时,他以为长久以来的希冀终于可以实现。当打开门的刹那,他便已经做好了踏上旅程、不再回来的准备。这个木屋,虽然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可是长久以来,自从母亲离开之后,就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因此,他是对这个家没有多大留恋的。村中的人对他很好,他虽感激,却也没有什么舍不下。

  可是,就在他打开门,深呼一口气,毫无挣扎地做出决定时,让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从小就喜欢和他作对、并且以整他为乐的隋络络,竟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好心为他送行。

  这是他从不曾想到的事情。在那个刹那,他只有呆呆地望着她的笑脸,看清晨的阳光在她一头青丝之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那张熟悉的笑脸,他竟已经看了十几二十年。在幼年时,那个穿着厚厚的棉袄、显得圆滚滚的小团子,就常常突然地钻进他的视野之内,然后大声地冲他吼一声:“尹骕骦——”随即向他投来事先准备好的雪团,砸了他一个满头满脸。

  当年对他最凶悍的家伙,今日却成了唯一会为他送行的家伙。虽说隋络络那家伙自己也有着偷偷进城的私心,并且走到一半还闹了病,不过,他却也应该谢谢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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