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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橘逸势。”

  仿佛过了很久,直到有人从后面喊他的名字,他才下意识地转过头。

  祖父换了青色的衣服,拿着一柄伞,正微笑地看着他。他有些发怔,不明白她父为什么喊他的全名。

  “从今天起,你就长大了。”祖父温柔地说着,“以后就要学会保护好自己。除了你,谁也别去在意。那样的话,你才能活得更长久。”

  “祖父?”

  他质疑地发问,而祖父已经调过头,走向茫茫烟雨的世界。

  他注意到祖父打了红色的伞,红,不吉利的颜色。

  “祖父!”忽然意识到什么的他大踏步地追上去,踩出朵朵银色的水花,不顾一切地紧紧拉住祖父的衣袖,惶恐地大喊,“你要去哪里?你不带小逸一起去?”

  祖父轻笑一声,抬起伞,细长的眼,是春水般的笑意,“我要到远方去。”

  优雅的祖父,坚毅的祖父,是个没有眼泪也不懂后悔为何物的男子。他就这样,打着红伞,跟着宫里来传命令的人,绝尘而去。

  那个远方,不是祖父心心念念繁华绮丽的大唐,那个远方,只有黑暗且一去不返。

  有关祖父的事一时间沸沸扬扬。有人说他因为想撤换天皇而获罪。但于少年而言。祖父只不过是去了远方。

  去了一个再也不用为明知不值却还是选择付出一生的人伤心并微笑着的远方……

  祖父微微地笑着,总是微微地笑着。需要多少坚强才能支撑起那个永不凋零的微笑?小小的橘逸势一点也不了解,并且终生也不会了解。

  对橘逸势来讲,没有一往无回的爱情。付出多少,他一定就要收回多少。只是一个人一味地对某人好,单纯地不需要任何回报,被践踏也还是微笑那种事,他绝对做不到……

  不要有爱比较好,其实一个人也对以活下去……

  那是多久以前,那个人说过的话,为什么在这个同样下着雨的黄昏,他竟会看到早该消失的幻影,想起不愿回想的往事。是因为出现了某个将要打破他生存习惯的人吗?

  是因为那个说出“我想要得到你的一切”的少女吗……

  庭前挺拔的苍松,记载岁岁年轮。渐变的是朝夕,还是人。

  站在祖父当年站立的廊檐之下,透过同样茫茫的黄昏的烟雨,眼中所望的是否是同样的风景。为什么,他还是无法体会祖父的感情。

  每一个人,都只可能成为自己。即使祖父还在,也一定无法给他,他想要的答案。

  可以的话,还是不要有爱就好了……没有爱,其实也可以活下去。不执着,就会省去很多烦恼。他一直是照着祖父的话如此生活,但为什么他的心却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没有办法修补,每当有风吹来,他便觉得异样的寒冷……智子说过,人的心不管有多空,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人、事。物,并将之填满。但他的心早就破了,他的心,寂寞得根本填不满……

  他闭上眼,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面对这空旷的杂草林立的庭院,打破寂静的只是不断传来雨声的水潭。

  天一寸一寸地晚,影子一寸寸地长。

  在空空荡荡的沉寂雨夜,一个人坐在廊上,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针叶松,萤黄的纸灯笼悬挂在突起的檐角渗出微弱的光。一个人喝酒,一个人下棋,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回应他的只有雨水落到院中池塘“扑通扑通”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一人的世界……

  明明只有自己也能够个活下去的,为什么一定要找另外一个人来爱,为什么一定渴望着体温与关怀……即使微笑着说不需要、即使偶尔流下莫名其妙的泪水,这些感情潮去潮来,也一定都会成为过去对不对?

  为什么,这样用力地说服自己,也还是感到这样的难过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法回答的为什么?

  橘逸势,你真矛盾。少女看穿他般地说道。

  是的,找理由说服自己,却又找理由推翻自己。原来号称任性的他竟然是这么的矛盾吗……或者,只是为了武装脆弱的自己而希望变得冷漠。因为知道一早动心,便是一生一世……不管是狂傲还是叛逆,不管那叫作凄艳还是美丽,对于橘家的人而言,一生,只会为一事一物一人而执着……那或许是幸福的起缘,或许是不幸的开始。

  所以他从不想去上谁。没有执着的东西,便不用害怕失去……

  没错,令他感到恐惧的并不是智子,而是对某人执着这种感情本身。就像智子所说,填满一颗心,其实并不困难。但是,若能填入他心灵的东西,却并一定能够属于他,又该怎么办?

  为何连他那不想奢求的坚持都要打碎?为何让他对善变莫测的另一人的灵魂产生相互依偎的向往……

  顺手抄起一颗棋子,掷进池塘,随着“扑通”一响,涟漪层层扩散,一圈一圈化为朦胧眼底的幻象……

  一个人住在水中,看到的会是什么景象?

  那个世界,有没有清澈的令人怅然的月亮?

  夜晚的雨、团团的雾气,异样的冰冷。围困着他的回忆与感情也像浸了水般的寒凉。有什么就像潮水一样,自他的心底慢慢地漫了上来,拍打着一层层酸酸涩涩的泡沫,温柔却又伤感地包容住他,直到溢满眼眶……

  他一直就住在这寂寞的深海中……住在这月光昏暗的水下……即使有人伸手来拉他,他也会对那破水射来的光束感到害怕……仰头,他想将眼泪吞下,却发现池塘清澈的水面,目已倒映出他最真实的表情,他无法说出口的渴望。

  猛地捂住脸,大步后退,他靠着柱子紧紧抱住自己,任凭泪水在脸上划下阡陌纵横的痕迹,被夜晚的池塘所幽禁的真实的他,原来,竞是如此的脆弱吗……

  仰起脸,透明浑圆的雨滴如水晶划破夜幕,纷纷落落,打着红伞的人早已随流年一去不返。他不是祖父,从来不是……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为何闭上眼睛,那个少女微微笑着伸出手来的画面依然清晰地刻印眼前,任凭眼泪与雨水,都无法将之模糊?

  如果一定要给所有行为都予以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或许,他之所以想要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只是因为他想离开这独自一人的世界……

  一个人,真的好寂寞。

  水中的洛神,请教他……如何才能浮水而出,凌波微步……

  ☆☆☆

  樱树在清爽的晨风中尽情地舒展新枝,一夜雨后,伤花怒绽。粉白粉红的花,三两朵地随风散落,满浸着风露雨水潮湿鲜嫩的颜色打在身上便成了一团团不易洗去的斑斓。

  “麻烦、麻烦……”不胜烦扰地拨去砸在额上的花,小枫一面叨唠地抱怨,一面不情愿地提着智子长长的扇形裙摆。什么嘛!上次知道色鬼天皇对公主怀有贰心后,不是就决定今后要少进宫的吗?结果丽景殿女御随便送来一封看画的邀约,怎么公主就轻率地同意前来了呢?可恶的李李又不肯男扮女装跟她们一起来,万一大伴叔叔兽性大发,突然闯进去会发生什么真是想想就胆寒啊。

  “小枫,你不要一边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一边念出来好不好?”终于受不了地停下脚步,智子按住额角,叹息着阻止。前面带路的侍女脸色早就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为什么小枫总是能如此旁若无人地陷入到她个人的妄想世界中呢?

  “总之!一切都是李李不好!”根本没听见智子在说什么,冥思苦想得出完全没有道理可言的结论后,小枫猛地拍掌,接着才迟钝地发觉自己撞上一堵人墙,“耶?公主,你的鞋踩到我的脚了耶。”

  智子转身向侍女露出优雅的微笑,“你先到丽景殿去通报女御吧。说我随后就到。”

  “好的!”侍女如获大赦,擦着满脸的汗水,提着裙角飞快地消失了。

  “这个人很有当密探的素质,脚程真是不错。”小枫乐呵呵地拢着袖子遥望别人的背影,完全没意识到身边某人的小宇宙正在无限爆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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