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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是我把你带来这里……是我害冯翼死,是我让燕国灭。”林飞笑了,在黑暗中,笑得让拓拔焘阵阵心惊。

  “你很有自信,有自信我会相信你、我会原谅你。可是拓拔焘……”林飞瞪大水汽朦萦的凤眼。她瞪得大大的,不肯让眼泪再落下,她哽咽地看着他说:“就算我无法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我也有办法,不让你得到这样一个唯上会重复上你的当的林飞……”最后一句话说完,已经退到宫城角的林飞骤然翻身,向城下坠去。

  “飞儿!”

  “公主!”

  拓拔焘与魏彪同时惊叫扑上,却只是各自抓住一片断裂的衣角。

  黑色的夜为背景,鲜红的火为衬托。林飞的头发被风扬成羽纱,她就那样深深地凝望拓拔焘,落向被血与火染作枫城的燕都。

  像个最最华美的祭品那样。

  公元四三九年九月,凉国出降。北魏帝国统一华北,五胡十六国结束。南北朝时期正式开始。

  “陛下,眼下我军士气正旺,可一举过江,攻向南方。”

  “司徒此言恐有不妥。我军连年争战最好先休养生息……”

  “南人甚惧我主!应挟其威慑一统天下才是!”

  “北方诸国遗留问题尚多,需要先平内乱……”

  殿前两方人马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北方最年轻杰出的君主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殿侧。

  稍顷,道士装扮的男子探出一个头,贼眉鼠眼地冲他招了招手。拓拔焘旋即起身,随随便便地甩了甩袖子,“有事明日再议。”便匆匆忙忙地向后宫跑去了。留下一殿面面相窥的臣子。

  “一定是那妖道寇谦之又回来了……”

  “听闻他这一年来四处为陛下寻找传说的不死灵药?”

  “世间哪有那种东西?妖道啊……”

  “这妖道到底什么来历,为何陛下如此信赖于他?”

  “听说是崔浩那弄臣引荐的。宫内有人传说,崔浩见到那妖道还要称他为师父,根本就是汉人误国。”

  将士们摇首叹息一番,也便一一散去了。

  拓拔焘站在殿内侧廊前向寇谦之打听情况:“怎么样?”他眉目隐含薄如烟霭却深拂不去的焦虑,这一年来早已习惯了无数次的期待与失望,却终究无法学会不抱期望。

  “飞儿吃了那个什么金台灵芝后有没有效果?”

  寇谦之讪讪地双手插袖,“要说没效果吧,她也算吃得唇红齿白小脸圆胖胖的。要说有效果吧,反正她还是一问三不知……”

  拓拔焘失望道:“那就是无效了?”他拉扯着寇谦之的道袍把他拽到角落,“你不是说,要我隔段时间再去见她。空白中的想念可以刺激她恢复记忆吗?她有没有问起过我的事?”

  寇谦之苦笑道:“她看到我,还是管我叫做师父。你说她有没有可能会问到你……”

  自从林飞从燕城摔落,虽被位于下方的将士接住,皮肉并无大碍。只有记忆向前凭空倒转了二十年,除了寇谦之以外的人,一个也不再认得。就是寇谦之,这位算得上与林飞青梅竹马的师兄,也是被林飞当作早已仙逝的师父来亲近的。

  “自从她这样叫我以后,”寇谦之摸着脸神色古怪,“我就越发觉得我长得真的很像师父年轻时。哎,陛下,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其实是师父生的?”

  拓拔焘没好气地甩袖,“谁有工夫管你的身世……”

  “不是吧!这么现实!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帮师妹想办法的啊。”

  不顾寇谦之在身后愤愤不平地抱怨,拓拔焘郁郁不乐地走向供林飞居住的殿室。他将林飞的房间安排在宫内最寂静的竹园,对外只说国师要修身养性,不喜打扰,除了他与寇谦之,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远远望去,有位佳人正站在晌午橙黄的暖色里。似乎听到身后有人,转头明波一睐。

  “公主……”

  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拓拔焘稳了下脚步,又挂上不动声色的面具。面前清丽的女子正是助他一统北魏的功臣,将凉国一手献上的凉国公主祖渠玉。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略有不快。

  “听说陛下很喜欢此处风景。每日处理完国家大事便在此修身养性。”祖渠玉扬唇璨笑,“原来竟是真的呢。”

  “是啊。”拓拔焘淡淡道,“道长学识渊博,著作丰富,与他谈论每每定有收获。”

  “是这样啊。”祖渠玉单手扶枝侧过肩来似笑非笑,“原来那个贼道士除了偷看别人洗澡,还相当有见识。”

  “如今他是我朝天师。言语间还请公主尊重一二。”

  “他是你朝天师,我是什么。”祖渠玉哼笑一声,“我这皇后难不成还输给一个道士?”

  拓拔焘冷冷地看她一眼,“公主,你我之间本无情分,一切原是交易。你劝你父王助我,我给你皇后之尊。大家既然各取所需,就不要节外生枝。”

  “你现在当然这样说了……”祖渠玉阴森森道,“当年若不是我凉国做你的后援,你怎能在复杂的北魏宫廷活到成年。”

  拓拔焘不快地截断她:“佛狸做事向来知道感恩,也请公主自己懂得分寸。”他径自推开公主的挡路,进入特意用篱笆围起的竹林。

  每走一步,既是轻盈也是沉重。就像他每次见到林飞的心情,既是期待又是惶恐。他忘不了当林飞醒来望着他露出天真的笑容,却微笑着问“你是谁”时,一瞬间好像沉入万丈深渊般的孤苦。虽然这一年来,几乎日日陪伴在她左右,却连半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

  被自己所信赖、所依托的人,如此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地抹去了。就像是被抛弃了一百次一样地撕心裂肺,却只能认定这大概是一种报应。

  他得到天下,却失去了林飞。

  虽然她一直就在他身边,虽然寇谦之安慰他说林飞这种情况是受到突发性刺激,说不定哪天打个雷便又自己恢复了也不一定。但他没有自信,他期望她快点恢复,又但愿她永远都不要想起。

  因为比失去林飞更可怕的,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被林飞所憎恨。

  想要得到的,从来都是林飞的爱情。

  所喜欢的,一直都是与北魏宫廷的阴霾截然相反,笑起来有如冰雪初融嵌入丝缕阳光的率真女子。

  渴望得到某人的爱,而去用力地想爱某个人。

  一边说着:我喜欢你。一边却做出不利于对方的事。不是因为爱得不够,而是这爱太过自私。

  有时他想,他一定被林飞看穿了吧。所以到了最后那一刻,那个女孩望向他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复杂难解的怨尤。

  从那一秒开始,她就再也不是能任他猜到心事的林飞了。

  寂寞地望向竹林尽头寂静的殿堂。

  模仿着林飞生长环境搭建的小屋前,女子披着乌黑的直发,赤脚坐在屋前的阶梯上。

  “飞儿。”压抑着内心的酸楚,他叫她的名字。

  骨碌碌的大眼转来,翘翘的睫毛倏地掀起,圆圆的脸上露出一抹呆呆的笑,“你是谁?”

  又是这样,拓拔焘苦笑。走近前去,他弯下腰,让视线与她持平,“我是佛狸呀。”

  “佛狸是谁?”

  “是会来陪飞儿玩,送糖果给飞儿吃,永远都要和飞儿在一起的人。”他柔声地一字一句说给她听。

  林飞却只是笑嘻嘻地伸出手,打上他的脑门,“骗人!师父说了,平白拿糖果给小孩子吃的都是坏人!”

  拓拔焘只能苦笑,视线下垂,见到踩在阶上像年糕一样白白的脚踝。

  “又不穿鞋。”他按住她的腿,“入秋了,会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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