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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哑巴吗?”双手托着粉软腮帮子的女娃娃,盯着他瞧了好半晌,圆滚滚大眼黑白分明,眨巴眨巴着点点璀璨星光,红嫩嫩的嘟唇老早就试图蠕动好些回,满肚子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她忍了没一会儿,终于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地问道。

  她没听过他开口说话,无论是同大伙围坐用膳或是此时,她猜测他应该身怀宿疾,瘠哑之类。

  他没瞄她,心力全盘落在手里仔细打磨光滑的木钗,回应她疑问的,只有砂纸涮涮摩搓声,以及偶尔,他轻轻吹气,将木钗上细屑吹掉的吁息。

  “又聋又哑?”她又偏着脑袋瓜子问,这回,她多出比手画脚的动作,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他放下木钗,改串起圆润透白的珠贝,三条不等长的银色丝线,各自穿入一颗珠贝,小镊子锁紧丝线末端,再把串起的珠贝系于木钗上。

  一个年轻青稚的男孩,做起细致工艺,毫不含糊,手里东西是姑娘家最爱的首饰,虽然不若外头铺里贩卖来得华美贵气,却有其独特雅致的味道,简素钗身琢雕成梅枝形状,浑然天成的伸展模样,宛如它是方才才从梅树上被人折下,钗身上,再以白色碎玉粗略点缀出梅瓣,他并不刻意将梅瓣做得精细,在梅枝似的木钗问若隐若现,最末端,便是摇晃颤动的三串珠贝银丝,彷若天际飘落的雪花,随着他右手一动,珠贝跟着动,可订咚咚,声音煞是好听。

  就连还不懂得欣赏饰物的女娃娃都很肯定自己喜欢他手上的珠珠钗― 这名儿,是她方才自个儿替它取的。

  和她的名字一样呢。

  朱朱,珠珠。

  “好好看的钗,可以送我吗?”她操着一口奶味十足的童音,毫不懂啥叫客气,大剌刺的态度好似她与他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朋友之间互通有无是天经地义一般。

  实则两人完全不熟。

  他知道她的身分。她是老板的外甥女,朱家牧场的掌上明珠,随着她爹到严家当铺作客数日,正是好动活泼的八岁芳龄,巴掌大的圆脸,镶有两颗黑如曜石、白若珍珠的大眼睛,爱笑的嘴,总是咧咧地露出一口白牙。

  朱子夜,她的名字,据说源自于她是半夜子时从娘胎出世;这说法,她头一日坐上严家餐桌吃饭时,便成为第一句自我介绍。她并不是一个粉雕细琢的美娃娃,不像严家上下每个人都宠爱的明珠严尽欢。严尽欢唇红齿白,肌肤赛似瑞雪,五官秀气灵美,总教她的亲爹严老爷舍不得她双脚沾地,时时抱在怀里,乐当女儿的担轿夫。严老爷也非常爱替女儿打扮,举凡南城里最新颖的布料、最好看的衣裳、最合适她的小珠花,他全都心甘情愿为她买下,天天将女儿妆点成为最可爱的小粉娃。

  朱子夜则不然。

  牧场儿女,从开始学步走时,便是追着满山肥嫩绵羊跑,晒出一身健康深褐肤色及鼻间几颗小黑斑,她也不穿时下小女孩偏爱的绣花棉袄或晕染七彩蝶裳,反倒是利落的月牙色裤装包裹着尚未发育的童稚身躯,因为天冷,她搭了一袭粉色短氅,氅领以两颗圆滚滚兔毛球系结起来。

  她更不像严尽欢梳盘着漂亮的双宾望仙髻,遑论再簪满金银灿灿的花钿银饰来加以点缀,她简单将半长不短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甩在胸前,乍看之下,真像个雌雄难辨的英气小娃。

  “这钗,你用不到。”他终于开口,正值变声的嗓,介于男人与男孩的尴尬交界,称不上悦耳。

  她惊讶大呀:“你不是哑巴嘛!”干嘛闷不吭声,害她误会他不能言语,还小小替他可惜了一下下呢。她才来当铺没两天,就和全当铺里的人都混熟,完全没有隔阂,独独这个沉默大男孩,坐在饭席间,半点声音也没有,静静扒饭配菜,不跟谁闲话家常,只偶尔听见铺里人说笑时,唇角会微微弯起。

  她老是看着他、研究他,却是没听过他吭声。

  “我当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谁教你都不说话。”她状似埋怨,实际上,粉颜间仍是漾满讨喜笑容。“那支发钗,不能送我吗?”她想到他刚才的拒绝,笑容变嘟嘴。

  “你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没有地方可以簪木钗。

  “可是我很喜欢这支珠珠钗呀。”

  “珠珠钗?”是在说哪根俗气的东西?

  “对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啬夸奖。她连削根萝卜都有困难,他竟然可以将一支细木头削得这么好看,超强。

  “它并不叫珠珠钗。”替木钗取个好名,是匠师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钗子该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绝对不会叫珠珠钗这种俗名。

  “它有三颗珠珠呀。”小娃儿取名法,超级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刚刚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嫩又短的食指,拨弄圆珠贝,一脸光彩照折。说得好似这支钗是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没将这句话哼出。

  “你没有梳发髻,木钗能簪哪?”他反问她。不是不愿割爱,自己的作品能获得青睐,对立志成为珠玉匠师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个人不爱被夸?他当然也爱,很想赞赏小小年纪的她拥有识货好眼光,他甚至认为,珠珠钗― 姑且以此称之,待他想到合适木钗的名时,他一定改口!― 送给头一个夸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饰,给让真心喜爱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衬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着实与木钗格格不入。

  “等我再过几年长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着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

  他倒觉得,这娃儿再过几年也不会有太大长进,或许模样会变、体态会变、声音会变,性子却很难改变。

  “再不然……我跟你换嘛,我把暴暴借你骑一天,你把珠珠钗送我,好呗?”

  她改采利诱,“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物,是匹漂亮小马,我向来舍不得借给别人的……”小脸皱皱,彷佛自己提出了多吃亏的交易筹码,但明亮双眼根本舍不得从珠钗上挪开。

  “解开发辫。”他回答。短短四个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复是肯或不肯。

  “我试试。”

  试?试什么?

  看见他取出木篦,应该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纸磨得相当光滑,一根一根篦齿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镂着费功花纹,她瞧懂了,是张大嘴的老虎,篦齿变成它的利牙,好帅气,好威风,好漂亮,她也想讨……

  他面向她,手里木篦轻扬。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帮她梳髻!

  梳一个可以簪上珠珠钗的发髻!

  朱子夜一把扯开粗发辫上的麻色发带,兴奋地背对他而坐,两条腿儿不住地开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话,我不会将钗给你。”他丑话说在前。首饰像衣裳,合适这个人的,不见得合适另一个人,它用以妆点美丽,若连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让配戴者无法增色,不如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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