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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的伤,比不上她的心伤……她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是个坏姊姊……”宝春好无力,眼泪却流不出来。

  如果我是你妹妹,我说不定先扭断你的脖子。皇甫思忖道。

  靠近他的体温,此刻的皇甫是她熟悉的皇甫,温柔的那一个;而他另一个冷硬绝情面具呢?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宝春被弄迷糊了,额头上的伤口泛着微疼,而越是想到他,伤口越是痛楚。

  “皇甫,你为什么会成为大夫?”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大夫却又不愿救人?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夫。我习医只不过是因缘巧合。”皇甫在说最后那句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侧过脸看着宝春那张闷闷不乐的脸孔,“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能残忍地拒绝每一个求医者吧?”

  面对皇甫水漾的眼眸,宝春诚实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很自私、很自私的男人。”皇甫指了指自己的心,笑得自得,“倘若今天救人会让我快乐,我便会救。但救人对我不过是件麻烦差事,我何苦为难自己?”

  “但是人都有恻隐之心……”

  “错。是大多数的人,而我,正巧不在那群人中。”皇甫拉起她的手腕,把玩似地左右翻弄。她的手几乎比他的小上一倍,粗糙的厚茧是长年辛劳的代价,不似女子该有的白皙,她手背的颜色是阳光肆虐的结果。

  “我不懂你……”宝春喃喃低语。他说得理直气壮、笑得善良无害,而在这样皮相之下的他,是她不能苟同的自私灵魂。

  皇甫握着她的手,放置在自己颊边轻轻滑动。听到宝春含糊的四个字,他轻声笑道:“你想懂我?”

  想。但是太难了。宝春心底有个声音回应着她。

  “我是不是很笨?”宝春突然转移话题,低声问。

  “还好。”不错嘛,很有自知之明。

  “我……想要变自私一点……”

  “喔?”皇甫挑起眉。越来越上道了喔,孺子可教也。

  宝春的声音幽幽飘散而出,“我知道冷夜里露寒霜重,那条棉被可以让阿爹和秋月更加暖和,可是陈大婶家因为天乾物燥而失火,一家六口蜷在稻草堆中发颤。我好不容易找到两棵乾扁的野菜,那是我们一家仅有的食物,可以让我们在饥饿中多撑好几天,可是李伯伯抱着小翠恳求我,小翠那时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食物……”她也不管皇甫是否理解她的言辞,靠在他肩上,一古脑地将她所做过及曾经后悔的心思句句吐露。

  “我不知道食物给了李伯伯,自家人的下一顿该以什么糊口……我最小的妹妹冬雪,就是饿死在她八岁的一个冬夜,阿爹说,饿死的人到了地府就只能当饿死鬼,无论怎么吃就是无法吃饱……”宝春眼里蓄满泪水,她不要冬雪变成可怜的饿死鬼,一辈子在饥饿中度过。可是家中环境向来拮据,能拜上一份素果已属万幸,怎有能力准备丰盛的祭品来补偿黄泉之下的冬雪?

  她开始抽抽噎噎,双唇蠕动地彷佛还想多说什么。

  她在后悔,也在自责……

  一股莫名的刺痛与酸楚涌占皇甫的心头。

  他知道宝春是个标准的滥好人,可是他没料到宝春会滥情到这种地步。

  他不喜欢看见宝春那副以别人为主的模样,她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他人!

  心喜着别人获救、心疼着别人受苦心哀着别人的遭遇。她将自己定位在哪里?她可以为了陌生人舍掉柳若夏的求诊机会;她亦可以为了柳若夏舍掉自己的生命。不论何者在她心里为重,唯一能肯定的是,最先被舍弃掉的绝对是她柳宝春!

  家人、天下人之后,一席小小的空间是放着她自己,而那个空间,小的犹如沙粒。她珍惜着别人,别人却不见得珍惜她。

  而他,只想让她自私一点,为自己一点,更保护自己一点。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皇甫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也连带打断她沉浸在过往不幸的思绪。

  宝春的痛苦在于身上太多情感包袱,舍不得放又沉重不堪。而他,会将那些包袱一件件自她瘦弱的肩上卸除。

  “要自私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呀。”皇甫抬起宝春布满泪水的脸颊,情不自禁地吻去一颗颗珍珠似的泪珠。“明天,我会亲自教你——自私,是人的天性。”

  第四章

  要自私太容易。

  宝春站在厅前,强迫自己无视跪地求医人苦苦哀求的眼神。

  她反覆告诉自己,这是皇甫给她最后一次的机会,她只要自私,若夏便有救,然后,她们和阿爹就可以团圆。

  皇甫今日一反常态,并未置身于白纱之后,而是慵懒地撑着颊,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他的眼神在提醒宝春——自私,是她今天的课题。

  不同的求医者,相同的场景、相同的难题、相同的决定权在她。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皇甫起身走到她右侧,几乎是靠在她耳畔吹着气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比得上你妹妹吗?你只要明白地说:‘我要救自己的妹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柳若夏的命就是你的了。”他细微的音量仅让两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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