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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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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掉下半滴眼泪。 不像平安姊姊,一边煮面,一边悄声哭了,端面出来时,双眼红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婶,昨天进屋前,还在绿径间抽噎哭泣,断断续续,传入红枣耳内。 她哭不出来,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命运,眼泪,仍是干涸。 或许,尚未到恐惧之际吧? 当她坐上花轿,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时,她会怕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笑着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轻摇着头,不再胡思乱想,静静地吃着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却怎么也记不牢了…… “真会跑的家伙……” 龙四,不,是蒲牢,伫立川水冲刷的河中大岩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涌河水溅温衣裤。 双手梳竖一头散发,是恼怒时的本能动作。 “什么沇川河老爷,不就是条河蛟吗?!胆敢冒充白龙,在外头招摇撞骗,学人类娶起老婆来。”他吟声。 蒲牢托着后颈,脖子扭扭,脑袋甩甩,追丢河蛟的窝囊气,全发泄在上头。 “本想打得它没命去娶妻,这么一来,那颗小红枣就是我的了,结果错估它的逃跑速度,没能逮到它……”啧,太小看河蛟,不当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祸。 只要河老爷放弃娶我,我就是你的。为了这一句,他可是拼了。只要河老爷放弃娶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声音,她的神情,还有她瞅着他瞧的眸光,他记忆深刻。他以为,她那时准备哭了呢。但没有,她的眼睛水汪汪,并不是泪水,纯粹是乌亮的反灿。 幸好她没哭,他最讨厌,也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滴答掉泪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么未语泪先流、什么梨礼带雨、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只会用眼泪来吓人的家伙,他很不齿,他没有耐心去哄谁别哭。无论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种小东西,一碰就会碎,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想起名叫红枣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语。那么弱、那么软绵,手腕、颈子和柳腰纤细无比,连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无力。 这种小动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坏她、怕她不堪一击。 “女人,还是像长鲸一族,皮粗肉厚,强壮威武点的好。”他自己边说边点头,一副体验深刻的嘴脸。长鲸族的雌鲸,个个强悍健壮,别说是河蛟,龙子都不放进眼里。 雌人类怎会完全不一样?娇小可爱,白玉娃娃一般,精雕红琢,也易碎脆弱,对于他这种粗手粗脚的鲁性子,只能敬谢不敏,能保持距离,最好。省得一挥手、一转身、一个喷嚏,就把人给弄坏了。好吧,要保持距离,他知道,这样的距离,足够了吧? 没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间小茅屋,站得有些远,透过茅屋窗口,勉强看见她的身影。 围着她的镇民,好不容易全离开了,只剩几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径口,不着痕迹地看顾她,避免节外生枝,在最后关头让她逃掉。 她坐在窗边藤椅上,貌似倦懒,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呼吸浅浅,若不是长睫眨眨,他会以为她被谁下了定身术,才能维持同一动作,那么僵、那么久。 夜深人静,无人干扰,偷哭的大好时机。算算日子,四日飞快而逝,明天,她即将被迫架上花轿,为此掉个几滴泪水,他可以体谅,不会太瞧不起她。 等呀等,她脸庞间,唯一有所动静,是凉凉的风,拂过软鬓乌丝时,带起的优美弧线,一丝一络,在颊畔飞扬舞动。 她非但没哭,两侧唇角还轻轻勾扬着。 “咦?不哭吗?真意外……”蒲牢摩掌下,一脸惊奇。 不是真想看她哭得死去活来,只是疑惑大过一切,对明儿个将投河献祭的女娃儿来说,她实在……太冷静了。 冷静到一夜不睡,独坐窗边,迎接第一道晨曦,任那橘暖的光芒,照耀白哲脸蛋,镶上淡煌的金。 那几名前来帮她梳妆打分的大婶大姊,全在屋外狠狠哭过后,重新稳定情绪,深深吐纳几回,才敢踏进屋,替她更衣梳发,她还轻轻微笑,对众人道早。 梳发盘髻,抹上泽液,答上珠花,青丝打理得一丝不乱。 银白凤冠,很精巧的款式,摆脱全顶式、几乎要压断颈子的沉重累赘,改为答进髻间加以固定,既不失贵气,又显得灵俏。 银凤展翅欲飞,片片薄银,轻若鸿羽,翼下缀满细长垂饰,掩盖面容。 薄施水粉的芙颜,白嫩无瑕,点上胭红的唇,鲜艳欲滴,弯弯黛眉,描绘出远山朦胧之美,换上层层嫁衣的她,一身赤艳金碧,既娇又妍,添赘的首饰,增加出雍容贵气。 蒲牢看傻了。 初见时,在树荫底下,一身芽儿嫩绿,宛若枣叶间的小青花,并不妖烧,似乎有意藏起清妍,不教人窥探。 而现在的她,是盛产的牡丹,红泽艳丽,绝世无双。 素着颜的她,清秀。 精心妆扮的她,清艳。 两面皆美,各有风华。 窗扉里,除她之外,双手托盘的平安大姊,加入他的视线围。 “多少吃一点吧。” 平安大姊从方才开始,就不断劝红枣进食,被红枣以“梳化不便”加以婉拒,现在妆已妥、衣已换,空着腹总是不好。 与寻常清粥小菜的早膳不同,托盘送来数小碟的菜十分丰盛,有好些费功的大菜,酉昔溜鱼、八宝鸭、干贝炖肚……全盛了一份,切成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迎亲的繁琐折腾,不吃饭点会很难熬的……”况且,最后一餐,不能做只饿死鬼——平安大姊不忍直言,只能婉转。 “早膳吃这么好,真不习惯。”红枣浅浅一笑,握起竹筷,夹块鱼肉入口,外酥内嫩,酱汁酸甜,好鲜,好香。 平安大姊为她添饭,满满一碗,都尖凸出来了。她并不太饿,也吃不惯早膳油腻,仍没拒绝众人好意,努力将碗中米饭菜肴吃进肚里。 “平安姊姊,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可以吗?”好不容易吃下平时几倍分量的红枣,在任人宰割的天数内,唯——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出了她“想要”的心愿。 “喝酒?……好,我替你斟。”这要求不过分,平安大姊点头答应,倒了杯药酒过来。 浸泡过药材的汁液,香气很足,飘满小屋。 红枣饮完一杯,又讨一杯。 辣酒下肚,热了喉头及胃部,身躯逐渐暖烫,递来的第三杯,她摇头不要,一旁的大婶为她补妥鲜红唇脂。 花轿等在屋外,镇长进门,虽然换上喜蓝色长袍,脸色却微微泛白,看不见大办婚宴的欢喜,他叹口气。 “时辰差不多了,一切都就绪了吗?” “好了。”额首回答的人,是红枣。 她主动起身,两名大姊一时忘了要搀扶她,直至她走到门,她们连忙伸来手,一左一右,托稳浑身衣繁珠熬的她,送进花轿。 轿帘放下的同一瞬间,震天锣鼓声热闹响起,掩盖掉许多的轻浅婉惜,那由镇民口中呢喃而出的道歉,全不敌喧嚣奏乐,未能传入她的耳里。 红枣的眼前,弥漫着一片的红。 随轿身摇晃的头饰,不住地在面前跳动,摇得她头昏眼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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