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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鲛鲨来了……鮻族最害怕的鲛鲨又来了……”眉宇的惧怕,只有一瞬间,又轻缓舒展开来。“不过,有你在,我们不害怕,你保护着我们。赶走恐怖凶猛的鲛鲨,它们在你面前,比一群小虾米还弱……”

  负屃闭上眼,慢慢有一些模糊画面出现。曾经,他在梦中见过成群鲛鲨,那并不是恶梦,梦里,他没有恐惧之类的情绪,梦里,他扬剑砍杀着鲛鲨群,它们四处奔窜,吆喝着争先逃命……

  他以为,那只是梦。

  难道,那些梦,并不是单纯的梦,而是他遗忘的记忆?

  “水镜现在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东西,蓝蓝一片……”她又说,静静等待好半晌,依旧毫无动静。她望着负屃,一脸不解,负屃则以询问的眼神瞥向坐在身后,只手托腮,快要打起盹的狐神勾陈。

  “我只知道水镜的使用方式,至于它会有怎生变化或意外,我不比你们了解多少。那面镜,我可从没在它上头看见任何东西。”勾陈只能不负责任地耸肩,“不然你只能去找文判,那是他家的东西,怎么用它,他比谁都清楚。不过好些年前黄泉入口处立了块石板,写着‘活的神兽与凶兽禁止入内’,八成是被抢怕了,你想进去也进不去吧……”

  当勾陈还在说着,鱼姬终于瞧见水镜继续产生变化,她好似透过谁的眼在看,谁,正奋力飞驰……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海潮拂脸而过的冰凉凛冽,与其错身的鱼群,被远远抛诸身后,一股心急如焚的焦躁由水镜传递出来,她听见负屃的声音在催促着他自己。

  快点!再快一点!

  不该回去!不该回龙骸城去——不该以为鲛鲨尝到了教训,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迟了。

  镜面里,满满的鲛鲨,黑灰色身躯,徜佯在淡淡血色的海。那片海,磷星点点,闪闪灭灭着澄金色星光,远远看去,犹若漫天金粉撒落而下,直至其中一片如雪般飘近眼前,她才看清楚,那不是星光,不是雪片,而是鳞,鮻人的鳞,璀璨的金鳞,在海水中,散得到处。

  沦为利牙之下的食物,被撕扯,被吞噬,鲛鲨群来得太急太快,没人预料得到,当鮻族全数仍在甜美睡梦中,为白日鲛鲨遭负屃驱赶逃尽的景象欢欣鼓舞,夜里,就遭狡猾的鲛鲨再袭,任由鲛鲨猎杀饱食。

  鱼姬无法动弹,僵坐原地,连该要呼吸都忘了,水镜映照出她来……

  她在一条鲛鲨的嘴里,半具身躯早被嚼个碎烂,大眼仍是圆圆瞠着,像是刚从美梦中惊醒,还正处于惺忪,咽喉便给咬断一般的迷惘怔忡……

  那是负屃看过的景况。

  她现在看见的,就是负屃曾经看见的一切……

  水镜传来他凄厉的嘶吼咆哮,震耳欲聋,她眼前的……不,是负屃眼前的血腥情景太过残酷无情,他眼睁睁看她死去,死得支离破碎,她恨自己无法伸手去捂住那时负屃的双眸,不让他多瞧这骇人惨景一眼。

  那时的她已然死去,力不从心;现在的她也做不到……水镜只能映照出发生过的事,谁亦改变不了它。

  水镜锁定在咬住她身躯的鲛鲨上头,嗜血后的鲨,更形亢奋凶猛,鲛鲨正欲张口把她全数吞噬,剑光蓦地激闪一逝,鲛鲨被斩成肉块,他扳裂鲛鲨的牙关,救下她,但为时已晚,她的左半部身体,入了鲛鲨腹脏,当负屃将它开膛破肚,只能勉强掏出碎骨和残鳞,如何完整拼凑回去?而另外右半边血肉模糊,鲛鲨丑陋的齿痕留在那儿,肩胛胸口咬断,嚼破匀称娉婷的鱼尾,更几乎要啃去她的颈项……

  这是她所不知道的记忆,不属于她的记忆,在她死去之后,继续发生的记忆。

  她看见濒临崩溃疯狂的负屃,完全失控地变成半龙半人,布满怒张银鳞的尖锐龙爪,紧紧抱住只剩半截的她,俊秀面容不再,狰狞粗犷的龙首轮廓,夹杂在人形五官间,外露的长牙咬得死紧,仿似要咬碎他满腹中对自己迟归的不甘,圆凸的龙眸,血丝满布。

  湛蓝深海中,男儿泪水融混里头,悔恨之泪,又苦又涩,他哭得绝望痛苦,埋首在她兀自随波飘扬轻舞的发内,声嘶力竭。

  她不曾见过负屃落泪,他是强者,一直都是,无论外在或内心,他皆是无比坚强,他却哭了,像个孩子,泪水汹涌,嗓音沙哑破碎。

  “囡囡?”负屃察觉她的失神反常,她盯着水镜不发一语,静静凝颅,眸光潋滥闪闪,他呼唤好些回,她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跟着滑落,婉蜒在她苍白脸颊间,他撷下两颗晶莹泪珠,忧心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鱼姬沉默不答。她看见一个教她揪心的男人,充满无助及剧痛,而她却无从安慰起。水镜中的他,疯癫恸哭,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叫她醒来,叫她别死,一声声凄然刺骨。

  她不想告诉他,不要他想起这段伤痛,第一次觉得有某种记忆,是遗忘了的好。

  “不能说吗?是我做出哪些令人咬牙切齿的混账事,惹你伤心难过?!”负屃胡乱猜测。她的愁绪无语及落泪,定是镜中呈现出某些让她难受的场面,他能想到的,除了他背叛她去爱上别人,便是他说出一些很伤人的畜生话……

  “不是,真的不是,你别瞎猜。”她不舍他露出这种自我责备的神情,何况,还是莫须有的自责。

  她一直以为她比较爱他。

  是她先示爱,他被动接受;是她索讨他的承诺,他才允她:总是她央求了什么,他才给予,这段感情,她觉得是她硬要来的,他不过是没有拒绝。

  她没想到,他的爱,并不短少于她,失去她,会使他这般疼痛。

  他的爱,深,且内敛,乍见之下,仿佛很浅很淡,甚至被误解为冷情。

  她错了,错得离谱,他不是谁向他示爱都乐于接受的人,除非他亦心动,亦喜爱着她,否则任谁多大声宣告着爱意,或是回旋一遍又一遍的求偶舞,也别奢望他会因同情及可怜而给予回应。

  她是如此被深爱而不自知的女人,总认为她是付出较多,爱得较多较痴的一方,用着自以为是的衡量方法……

  水镜恰巧在此时变换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绞的泣血吼哮终至无声,他孤寂搂紧她断气尸体的身影,如烟遇风般,飘飘散去,消失于水镜中,一切静寂下来,只剩耳里隐约回荡着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适时转变话题,打算趁此避开负屃方才的追问,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镜扩散出无月深夜般的墨黯颜色给吸引目光。是夜空吗?却又不见繁星,除去黑之外,没有半点杂色。

  黑暗中,青萤色的火,蓦地点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们这里。萤火照出一张尔雅俊秀的男人脸庞,脸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无损其微笑时所带来的温煦气质。真的,我没说谎,有人中途抢走魂魄,鬼差来不及潜入海中将她带回来,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鮻族众人,也没有半条乖乖到地府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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