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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她哀悼哭泣着它们脱离身体时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再也回不去大海的命运。

  他拾起那几片金鳞,万般珍惜,说着他会亲自保管它们,直至他回到她身边……

  她亲眼看见他把一小部分金鳞,植入他的背脊,那片银灩闪闪的龙鳞之间,有了她的存在。

  那时她有多深受感动,如今便有多锥心刺痛。

  谎言,数之不尽的谎言,一个堆叠着一个,到现在她仍身处其间,无法脱身。

  我不曾受过伤,不曾失去记忆。他说的那般笃定,否决了她在心中为他的不归所做过的猜测。

  你怀疑我是那个欺骗你的男人?!他的不可置信,也是假的吗?

  我以前不曾见过你,在人界陆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见过你,我不可能毫无印象!多铿锵有力的一句……谎话。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她几乎相信了他,相信了他的无奈,相信了他的委屈,相信了他的毫无瓜葛!

  我不是他!而事实证明,他是,他就是!

  你自己说过,不再等他,到此为止,要与他岁岁年年不相见!你现在却想求我让你当成替身,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你当我负屃是何人,能容许你这般亵渎,拿一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鼠辈和我相提并论?!当他严厉指控她时,自己不觉荒诞可笑吗?不觉虚伪造作吗?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会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他用着第三者的立场及姿态,说出的甜言蜜语,究竟有何意义?只想证明她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无论他是负屃或“负屃”,她命中注定皆是沦陷的那方?

  她不懂,无法理解。

  为何骗我?

  为何不归来?

  为何来了,却装做与我不曾相识?

  为何对我流露出百般怜爱的眼神,同情着我的痴傻,忿恨斥駡你口中那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自己?

  她脑子里充塞太多太乱的思绪,令她做不出条理井然的分析,只有无数的困惑和迷惘。他的所作所为,她半点也弄不清楚,她无力伏卧一处岩间,像条离水许久的鱼儿,仅剩一丝残息。

  一股源源不绝的痛,由鱼鳍尾端蔓延而上,它并非浅到可以轻易无视掉,只是鱼尾逼窜上来的疼痛,远远不及血淋淋揭露真相的巨大痛楚,如同她身处森寒海中,却不觉它冷,因为,心,比低温海水更加沁冷。

  痛觉,开始变得剧烈频繁,好似她以前喝下“脱胎换骨”药效发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是由鱼尾分裂为人足的难忍撕裂。

  她盯着兀自闪耀金芒的尾,它没有变化,但掩覆在金鳞底下的血肉,揪址得她想叫疼嚷痛,像是有谁正抽拔着筋脉,搅和着髓骨。她正欲动手抚上鱼尾,负屃的掌比她更快一些,熨帖了过来,他的碰触,教她瑟缩,不知是疼痛抑或抗拒。

  他以治癒法术替她舒缓疼痛,他并不知情她此时鱼尾所感受的剧痛,只单纯认为她从鮻族海牢泅走,定是逞强了,尚处于脆弱无力的鱼尾,哪堪如此折腾?

  她没动,没挣扎,只是僵在那儿,由着他施法。

  “或许,你已经不愿再信我任何一句话,现在听来,那些也像极是脱罪之词,我仍必须说——”负屃总是雅淡冰漠的表情已不复见,她在他眉宇间清楚看到不亚于她的迷惑。“我并未骗你,我没有与你相识相恋的记忆,确实没有。我解释不了为什么,可它的确在我脑中不曾存在过,但我背上却留有我百口莫辩的痕迹——它发生过的痕迹。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是何时何地何人替我植上,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你自己将我脱落的鳞植种于你背后,在我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剥落了一地的鳞。”她藏起哀伤怨对的口吻,想要表现得淡然无所谓。本来心里早已暗暗发誓,不再同他说话,却仍是窝囊地开了口,只为他脸上的茫然及声音的喑哑。

  “我那时……应该是充满珍惜,想为你保留下它们,将你失去的,留在我身上?”

  她不回答,不愿必须依靠她的“解说”,才能使他恢复那些他遗失的温柔。

  “我不是故意遗忘它,告诉我,我想知道。”负屃由她眼神读到的责备,锥心刺骨,他屈膝单脚跪在她身旁,用祈求的嗓,轻道。

  “你说你没有丧失过记忆,你很肯定的说过。”听见他用了“遗忘”两字,她胸口紧揪,提醒着他,当初他是如何笃定地否认她的疑问。

  “我真的没有,所以我和你一样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你的刻骨铭心,为何到了我这里,连一些些残影都不存?我想找出原因,帮助我,我不喜欢这种茫然混沌的感觉,我要知道,我做过什么,我要找出自己失去的片段。”负屃需要她的帮忙,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厘清诸多紊乱,他有太多太多的质疑想问。

  “说不定,你连你自己受过伤的事也忘了……”

  负屃坚定摇首,“这一点,我相当确定,它是一个最合理也最能解释一切的答案,可是我不想骗你,拿一件没发生的事来搪塞,换取你的同情和原谅。没有谁能轻易伤害龙子,我也不曾卧榻养伤,别说是十天半月,连一日都没有过。”若受伤,总是有迹可寻,兴许身体会留下伤口,龙骸城里亦应该有人亲眼见过,兄弟们更不可能错失拿这类事情当成调侃他的乐趣。

  “不要说什么‘相当确定’……你也‘相当确定’你在之前与我不相识;你不是负心的那个‘负屃’,偏偏你的‘相当确定’全都出错。”她无意嘲弄他,只是事实如此。

  “……看来,我有必要找人问问。”

  就从那几群鬼鬼祟祟尾随在他们身后,又怕得不敢靠太近的龙骸城追兵开始着手吧。

  “六龙子受伤失忆?万万不可能,九条龙子是那么强大无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有本事能打伤我们高贵的龙子?!我红蟹对龙子的尊敬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泛滥,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是呀是呀是呀,我青蟹也没看过六龙子缠过伤布涂过伤膏,他总是英姿凛凛,比天人更俊更美,他是我们龙骸城之光!”

  蟹将坚硬的外壳被毫不留情敲出一处凹痕,巨大蛛网般的龟裂,从蟹脑正中央扩散出去,蟹眼含着大泡泪水,蟹嘴滔滔不绝地歌诵最受它们敬爱的六龙子——只求夸得龙心大悦,能不再挨六龙子的打,呜呜。

  奉龙主之命,追捕带鮻潜逃的六龙子——意思意思就好,不用尽多大气力去追,反正虾兵蟹将不可能是六龙子对手,正面碰上不过是给六龙子拗断蟹螫配酒喝,所以它们只敢远远追,没胆主动上前挑衅。结果六龙子自个儿站到它们面前来,劈头——动手劈破它们的头,直问:你们曾不曾见过我受伤,被谁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属下只见过龙子们把谁谁谁打伤,害谁谁谁被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这事儿去问魟医最准,全龙骸城里,谁的螯断了,谁的腿瘸了,谁生了一窝蛋,全由魟医一手包办,六龙子若不信属下所言,就拨个空,回去找魟医麻烦,不,是找魟医了解了解……”死道友不死贫道,马上拉个替死鬼出来,转移六龙子逼问的对象。

  “对对对,魟医绝对知情!”众蟹将点头如捣蒜地猛烈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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