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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负屃看着她颤抖的身影,她的双腿以诡异方式打直并拢,像被谁以无形丝线将其紧紧束绑,长裙撩掀到膝处,薄薄一层亮光,包覆露出裙摆部分的细皮嫩肉,仿似鱼鳞在阳光下反耀出来的辉芒,碎金般潋灩。

  他该不该出手打昏她,赏她一个痛快,不用忍受“脱胎换骨”带来的剧痛?负屃很认真的思索这个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会吝啬动手……

  她始终没有开口,默默抗衡着他无法想像的“脱胎换骨”。

  真倔强的鮻,以为她会恳求给她时间回陆路去与朋友道别,她不;以为她痛到无法忍耐时,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求他的説明,她也不。

  鱼尾进裂两截,肤肉撕扯,痛似火焚,鳞片剥落,鱼骨一分为二,筋脉挪,鱼鳍化脚掌……

  匆匆一瞥所见过的文字描述,在此时,清晰浮现于负屃脑海。

  那些是鮻变化为人时,舍弃珍贵鱼尾,去奢求一双人足所要付出的代价,若反此来呢?已成人形的鮻,要想旧换回原本拥有的尾鳍,所尝的痛楚,亦会如出一辙吗?她早已没有可以撕裂成两半的鱼尾,应该……

  此回的痛,确实不及她换取双足时来得惊猛强烈,虽仍痛着,但并非筋错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肤肉筋脉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动双腿的力量,它们紧黏在一起,肤贴肤,肉融肉,掺杂交叠,久违的熟悉感,正逐渐回来,教她还弃过的拂水摆动,以及泅泳于潮汐间,强而有力的美丽鱼尾……

  说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处,接连不断的破坏重建,依旧是鲜血淋漓,钻刺着每寸肤肉。上一回,还有个温暖拥抱,陪伴她熬过这些,现在,她需要凭己之力硬撑过去,没有共伴的沉稳嗓音安抚,说着“我在这里,别怕”;没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担她的疼痛。

  “要我……帮你吗?”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负屃,竟反常地主动问她。九名龙子中,一向最独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开口去问任何一个人“要我帮你吗?”诸如此类的体贴,今日,为她破例。

  “不……”她的回答,迟了好半晌,气虚无力,从牙关内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她背对他,纤小身子伏卧岩面,淩乱长发遮住面容,是海风的湿咸,也是疼痛折腾出的冷汗,将发丝黏在脸蛋鬓间,小嘴吁吁喘息,停顿良久,颤抖的声音再吃力传出:“……没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过去……已经不再……需要安、慰拥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断她的声音,后头字眼只剩呜咽。

  “不要浪费力气在说话上头!”负屃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开口问她,现在却责备她的话多。

  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不敢轻易触摸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听她偶尔一两声来不及咬住的痛吟。

  负屃闭上双眸,不愿去看。

  看了,也无能为力。

  他又不可能帮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说:罢了,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带你回去覆命。

  什么都无法做,什么也都不该去做。

  时间流逝而去,不过几个时辰,漫长犹似一辈子。悬空的金乌,已敛炙芒,收起一身难以直视的耀眼日华,深橙余晖,布满一大片苍穹,海面也染上那难以模拟的美丽色泽,浑圆玉盘般的日,终于倦了,从无边无际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终归平静,觅食的海鸟,返归巢穴;跃出海面嬉闹的鲸豚,潜回海间;而她,呼吸平稳,颤抖渐趋缓止,像极了失去意识,自痛苦中解脱。

  侧躺在冰冷岩面上的身躯,映着夕日残晖,橙色混杂着浓红,颜色斑斓,黑发光泽流溢,随海风起舞,人类水蓝色纱裳,随她曲线起伏而形成褶皱阴影,袖摆轻灵飘飘,露出纤细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觉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气息拂过,垂敛的睫,沾挂晶莹泪水,下身沉重如石,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她是再清楚不过,任何一条鱼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灵巧的鱼尾,离了水,都像这样……

  她毋须低头审视,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样为何。

  颊边长发被人轻撩,一根长指卷着它,缓缓拨弄开来,拢在她耳后,露出她淡红芙颜,那是落日的颜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红晕,相反的,她脸色苍白透明,极其倦累。

  负屃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帘,他抿着薄唇,她从他眼中读出责备,他虽没开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尽苦头也要变人,如今还得尝一次“脱胎换骨”,才能恢复原样。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说着。

  泪水滚出眼眶,婉蜒双腮,她也想问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陆路走一趟,只得这三字体悟。早知这般贫瘠、这般孤独,她不会上来,宁愿死在海里,也不要苟活人间,无论是谁来劝说利诱,绝对不会点头答应。

  她很痛苦,在人间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负屃横抱起她,她没有挣扎的气力,身子仿佛与她的意识相互分离,任由他一手托稳她肩膀,另一手抱挂着金鳞闪闪的鱼尾,好似她没有半分重量,轻而易举。她颈子酸软,因这股提抱的劲道而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试过想撇向另外一边,却没有办法如愿。

  负屃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带着她没入海里,宛若夕日缓缓消失于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涟漪,连带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阴。

  鱼芝兰,这个名姓,还留在人界陆路,偶尔被人提起,惋惜地说着:

  我曾认识一个叫小鱼的姑娘,她呐,年纪轻轻,却像老头子一样沉稳,我们几个女孩又疯又叫地崇拜城里最美艳的戏旦,她可不,笑起来总是恬恬淡淡,好似觉得我们幼稚,偏偏又没有那种讥讽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说要去帮人家医治龙鲤,就再也没回来过,小当家还带人闹进陈府讨人,指控一定是陈家见小鱼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来当媳妇儿了。

  没有,陈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里鱼儿是找到不少条,独独没有小鱼,她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城里……

  有人看见小鱼离开陈府,在汤铺喝了一碗热馄饨汤。

  听说,当时她身旁有个男人,很面生,不是城里人。

  唉,失踪这种事,各处不都很常听见吗?也许,她与那男人是旧识,男人千辛万苦寻到她,带她回家去团聚了吧?可小鱼好像是孤儿,从没听她提过她的家乡和朋友……

  小鱼呀小鱼,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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