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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你不怀念吗?”魇魅在诱哄她,教她回忆趄她失去的那些。

  “我……怀念……我怀念在太阳底下……他牵着大东,一手勾着我的腰,他会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温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浓浓的小径上,我仰头看他时,阳光从他发鬓边洒落下来的温暖……”

  “会的,你下一世,一定会再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她曾经在这里,遇见五十五岁死去的四弟、六十一岁病殁的二妹,以及八十九岁寿终的爹亲,大家都死了,再度人世,来来去去,成为全新的人……

  “所以,我让人替你准备孟婆汤?”魇魅顺势提了,因为他看穿连秋水的动摇与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细流,潺潺流水声,流逝着光阴,隔着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阳光的人间,去了,就只剩她一个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个人……

  若记忆,成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后,她幽幽开口颔首。“好……”

  忘了。

  舍下了。

  无论是记忆,或是她。

  最后,再让她走马看花地回顾那一世,再流连唯一一次的甜与痛。

  然后,饮下孟婆汤。

  一切,化为乌有。

  一切,回归为零。

  “连秋水”这个人的所有,随之消失。

  连一丁点的尘埃,也别剩下……

  她慢慢闭上眼,细细咀嚼每段过往。

  甜美的,她与他在小茅屋里,围着火炉,炉上一锅汤,汤里青菜多过于薄薄肉片,虽简单,却好美味,热呼呼的汤碗,煨得她双手也暖起来,他替她夹菜,说她太瘦,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诺,说会疼她怜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边,凝望他的睡颜,与他同衾,他的体温,暖和着她。

  甜美的,他铸造凤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说她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

  痛苦的,爹无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绑在马背上,驱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为他死去,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随他死去。

  痛苦的——

  那一天,她与他的死别,她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崩溃疯狂的吼叫声……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仿佛风雨yù来的迹象。

  她赶在雨没落下来之前,将晾在长竿上的衣物收拾进屋,一件件折叠好,准备收进木柜里,不经意发觉他的长衫左边有处破洞,约莫尾指长短,她找来针线,拉着椅,坐在窗边,开始补起衣裳。

  这是刀子划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对上时的厮杀混战给弄出来的破洞。

  幸好,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即将终止。

  武罗得到虎标弟兄们的首肯,答应让他们夫妻俩在过完年之后离开匪寨,去南城做些铸刀铸剑的打铁小生意,过起连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热闹繁华,人口也少上许多,可那儿宁静无争,山明水秀,能在那儿落地生根,重新展开新生,她与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诺她,待生活安定下来,他再陪她一块儿回连府,看连老爷是要杀要剐,他武罗没有第二句话!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说没感情是骗人的,她也觉得舍不得个性爽朗的虎娇及寨里几位相当照顾她的姊姊,不过她更不愿意见武罗必须活在刀口舔血的杀人生活中,今日杀人,或许哪日换他被杀,能在他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之前就脱离匪寨,总是好的。

  她还记得虎标甫听见武罗的请求,气得打翻满桌饭菜,直接和武罗互殴起来的火爆场景,虎标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带猛虎拳一颗;武罗回他一句“有空我会带秋水回来寨里和大家叙旧”,赠送碎星掌一记。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儿,打着打着,其余兄弟也加入混战,她与虎娇在旁劝阻无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个个瘫死在地上,虎标抹抹嘴角的血,啐声“臭小子,翅膀长硬了就要飞,也不想想老大哥们多照顾你!养只畜生还比你有感情,你这个……你这个小浑蛋……”,他骂得多响多亮多有气势,到最后,雷声变软,从不轻弹的男儿泪闪烁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给我常回来走走,吃吃饭、过过夜,就给我试试”。

  虎标不想被众人看到窝囊的泪水流下,转身躲回房里,不准任何人尾随而去,与虎标当了二十几年兄妹的虎娇帮害羞的大哥做补充:“我哥同意让你们离开,你们夫妻俩自己要保重,别忘了这里也是你们另一个家……”

  “哎呀!”针头扎破她的指腹,血珠子瞬间成形,她赶忙张口吮去。

  怎会这么不小心呢?连秋水自嘲,收针,线尾打结,轻轻咬断细线。补妥长衫,她折好它,置于柜内,蓦地,一股晕眩袭来,她差点跌倒,幸好及时扶住方桌才稳住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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