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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为什么……为什么把她留在那里?”云夫人难以理解,噙泪的眼眸一片蒙蒙,什么敬称什么礼数什么娴雅,全抛诸于一个得知爱女死讯母亲的脑后。“你说你找到她了,你说你看见她死在山谷下,那么你何以弃她于谷底?你如此恨她吗?恨到宁见她曝尸荒野,任风吹任雨淋,任由野兽啃食……”思及女儿惨况,云夫人又哽咽,喉头梗满苦涩悲哀,无法言语。

  人生求平顺,人死求安葬,连死都无人为其收尸,无法祭拜,无从悼念,那抹孤魂何去何依?

  金貔只默然片刻,回道:“我没有恨她。”

  “那你为何忍心见她死无葬身之地?不然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们自己去将她从山谷底下带回来,为她立坟安葬,可以不用落得凄凉痛苦……”

  貔貅并无“入土为安”及“下葬”这类认知,貔貅寿终之时,会自己寻找将死之地,在那里不食不睡,蜷起兽躯,等候死亡。死后,尸骨化为财气,在其选定福地地底,留下咬财神兽最后一丝气息。

  所以金貔不知道,将云遥留在谷底,在人类眼中是件多无情的事。

  她孤孤单单的,在杳无人迹的乱石巨岩之中,腐去血肉,风无情吹,雨无情淋,失去生命的躯体,与一株朽木无异,只有人类会拘泥重视,说着入土为安。

  安吗?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悬念便能安然消失吗?没有合上的双眼,因为几杯黄土掩盖,就当真代表她走得无牵无挂,无恩无怨?

  “……我做错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说道,口气与眼神同样迷惘。“因为我没有葬她,所以,她才会时时在我耳边说话,在我脑子里盘旋?用那双水灿灿的眸子凝觑我……是她恨我吗?恨我误解她,恨我驱离她,恨我在她将死之际,没能及时出现救她,更恨我看见她的尸骸,无法上前去碰碰她,拒绝感受到她当时传递过来的痛苦,进而落荒而逃……真正带着怨恨的人,是她,对不对?”

  他向云夫人寻求一个答案,寻求一个为何云遥天天夜夜入梦找他的答案。

  是恨吗?

  她在恨他吗?

  云夫人轻轻摇头。“遥儿不是那种人,尤其是她爱过的你,她绝对不会恨你,遥儿心肠多软,你不知道吗?”

  云夫人并未崩溃哭闹,她只是抹着泪——这六年来,多少次往坏处想时便哭一回,夜里发了恶梦再哭一回,她的泪水虽未干涸,但已不再汹涌,丧女的痛楚终其一生都无法平复,它是心头上一道无形血口,极痛,却未能致死。为母则强,她还有她的责任义务,还有其余家人陪伴,与她共度这痛苦伤心的历程。

  而此时站在她眼前的神兽却不然。

  他虽然来得太迟,距离遥儿死亡或许已是多年之后,但他自始自终没有从失去她的震惊中走出来。

  即便他面无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绝情,毫不为云遥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才的迷惘疑惑,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揭露开来。

  云遥一直在他心中,存在着。

  那并非冤魂不散的纠缠索命,对圣灵神兽而言,区区一只小鬼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为何会听见云遥的声音,看见云遥的身影?

  可悲的神兽,连“相思”两字都不懂,竟将之视为云遥待他的恨意。

  “遥儿对你说了些什么?在这段日子里……她亲口说她恨你吗?”云夫人问着这个女儿深爱过的男人。

  金貔摇头,金发不减灿烂,萤光飞舞。

  “她没有说过她恨我,她……”

  金貔,来刷毛吧!你打满皂沫的模样好可爱。你的发色好亮,原来貔貅是种这么美丽的神兽呐……

  “她说,她要收集我的发,系在她腕上,当做手环……”

  鑫貔,厚被好暖和。这样抱着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过两个人偎着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说,我们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说,她喜欢抱着我汲取温暖,她说,为什么神兽不怕冷……”

  金貔,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樱桃也甜!枣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呵呵呵……

  “她说,她没吃过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欢它们……”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奖赏,还希望我留在这里,我愿意,我愿意用一辈子换取你帮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华老去,你不需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荡,你再叫我走,我不会啰嘿啰唆,死赖不走……

  真希望明儿个雪能停,也许就可以带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说,要用一辈子陪我,她说就算年华老去也绝不食言,她说要带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说她留下来是因为爱,她说她跟那只雄人类没什么,她说她不要我生气,她说她又冷又痛!她说她孤伶伶躺在那里好害怕!她说…——”金貔越发激动,浑身金光汹涌紊乱,翩然俊雅容颜上的淡然消失无踪,白皙额上青筋浮现,右拳紧抵胸口,像在压抑什么,最后他竟单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气吸气,模样苦痛无比。

  “神兽大人?!”

  云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况,金貔一身冷汗,张嘴用力吐纳,却阻止云夫人要搀扶他的举动。他仍是不喜欢人接近的兽,仍是视孤独为乐的兽,他不爱与谁紧密相贴,不爱任谁碰触他的身体,梳理他的毛发,只除了——

  那双曾在他身上攀附、发梢流连的柔软的玉荑;那双在半空中朝他伸来的求助小手……

  每当风拂过他的发,他都会以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间,当睁眼望去,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顽皮可爱的笑脸,没有轻吐粉舌的莞尔娇颜,没有漾满关怀爱意的黑瞳,没有、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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