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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她还记得,他每回提到“小妖女”,有多么的咬牙切齿。

  自始至终,他对她,真实的她,从来没有和颜悦色过。没有专注凝视,没有和煦笑容,没有轻声细语。是她一直在追逐他,若她停下了脚步,他老早便能走远,并且不会回头多看她一眼,是她,牢牢守住这个瓜葛,像攀上巨木的藤,自己一古脑地缠绕上去,不断往上生长,希望有朝一日能爬到巨木的面前,让他看见她,看见她在身边。

  她这枝藤呐,再也上不去了;她这枝藤呐,要枯萎了,即将落尽藤叶,化为泥……

  “你知道他头一句同我说的话是什么吗?他说‘拿去买一串新的’,谁稀罕呀,我才不要他赔钱,他应该要向我赔不是才对呀,我那时好恼他的高傲和无礼,然后呀,他好不耐烦地转身飞走,我气炸了,像根爆竹劈劈啦咙直跳脚,第二回他又……”

  梦仍滔滔不绝说着她的故事,魔姑在她的侧颜上,看见了泉面上相仿的碎光。

  是烛火照在她颊上两行泪水的反射。

  第八章

  魔姑不单单只是为她送一顿菜饭而来,她是来带梦离开幽洞,并且带来圣女备选的最后一位蓝泠已返的消息。因为失去圣女资格,梦反而没有任何得失的紧张惶恐,不像其它姑娘,总暗地里打听彼此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想拈拈自己胜算如何。

  梦没计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来她虚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将近十七天,再过三日,便是圣女考验的验收日。

  她从幽洞出来后,才发现早已染上风寒,病得不轻,索性在房里埋头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还怕以后没得睡吗?但她就是不想去听姊妹们勾心斗角套着对方语病的用尽心机。

  昨夜她睡得正沉,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给她一袭洁白教袍,在她耳边交代,她失去童贞之事,除魔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晓,魔姑为她罗织一套说词,就说她带回一只罕见神鸟,几天前不小心弄死它,才导致考验期至却拿不出“东西”,叮嘱她不许向任何人吐露实情。

  一开始梦不懂魔姑用意,后来明白了,魔姑在保护她,一个因为意外而输掉考验的圣女备选人,总好过于一个枉顾教规,与男人胡来的失贞女子,天魔教对待后者,决计不会手软,即便在她死后,唾骂可不会随之稍减,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责难与排挤目光。

  教规明文列着,圣女只能为天魔教付出,身与心皆需以天魔教为唯一,就算仅是圣女备选亦然,一旦将身体交予另一个男人,等同于心里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东西,便是背叛!

  横竖都是死,她就跟着其它姑娘一块儿以“失败”的光荣名誉死去。

  梦没有反驳,柔顺点头,名声对死人而言轻如鸿毛,墓碑被人唾几口沬亦无关痛痒,但对活下来的亲朋好友却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后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视,她也会很难受。想当初,她因为资质佳,被选进备选名单,阿爹阿娘又欣喜又荣耀地抱紧她,告诉她这是无上骄傲,告诉她,要为爹娘争面子,她拍拍胸脯,稚气说,交给我啦!

  她与爹娘感觉淡薄,她太小便被带离他们身旁,连姓氏都不被允许挂上,这是为了日后成为圣女时,要抛掉私心,不再属于任何一家的子孙。

  反倒是魔姑姑与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欢他们,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们在三个月一次的探视中,能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诉说他们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脸,交代她要学习好功课、要乖、要认真。他们真的很好,只是对他们而言,天魔教的兴旺更加要紧,所有教徒,都拥有一样的想法,为了教,牺牲性命在所不惜,不仅是儿女的命,也包含了他们自己的,这便是天魔教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但,她好想有一个人,将她摆在最前头,愿意为了她,抛下一切,什么教规啦什么尊严啦什么名声啦,统统舍弃不要,只要她。在她死去时,会为她哭泣,为她诅咒天魔教不人道的铁则,而不是一句“这是她的命,为教内献上生命,是她的光荣”……

  真奢侈的心愿。

  不会有这样的人,她短短十数年的这辈子里,都不可能遇得到。

  她笑着跟魔姑说,她喜欢可以俯视到明镜湖的视野,希望死后埋在那儿,魔姑忍不住鼻酸,斥她胡说,但沉默半晌,轻轻说“知道了”

  魔姑离开后,梦睡意全失,坐在窗前发呆,直到天明,屋外陆陆续续传来交谈及脚步声,众人开始为了验收大会忙碌,几位心急的姊妹早已梳妆打扮好,连早膳都不用,赶往会场。

  梦不想在最后一天为难自己,当只饿死鬼,她要吃饱饱的再上路,要吃到再也吞不下一粒米才停筷。早膳比平时更为丰盛,除了菜粥外,还有炒蛋,辣鸡丁和她最喜爱的烤肥肉夹饼,因为好几位姊妹不吃,她连吃掉两三人份,满足打了饱嗝,再慢慢晃回房里,更衣打扮,换上白色教袍,梳绾青丝,准备赴死。

  会堂大厅,座无虚席,教内众人将里头填得满满。

  堂厅砌以白玉瓦,光可鉴人,又洁如白雪,四周环绕着六根雕凤白玉柱,直直没入屋顶,撑起绘有巨大彩图的沉重瓦梁,柱上凤眼嵌入脑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暖光徐徐照亮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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