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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在马厩替马儿铲干草的阿信,忍着不让男儿泪滴落,鼻头却早已通红。

  她的灵堂安置于后堂偏厅,丁香跪在一旁,为她烧着一迭又一迭的纸钱,就怕烧得少了,会害她在黄泉路上无法好走。

  冰冷尸体仰躺在小床上,换好寿衣,是她向来偏爱的淡月牙色,脸颊扑上淡淡水粉想掩饰失去红润的惨白,长发仔细绾起,缀上素雅珠花,右颚的伤是她气绝倒地时碰撞出来的,此刻已裹上药,想来定是赵大夫替她处置妥当,除此之外,她仿佛静静地沉睡着。

  与自己的身体分隔对视,是种很怪异的感觉,她明明站在这里,rou体却僵直地躺在榻上。上官白玉来到丁香身边,果不其然看见丁香哭得好狼狈,一双眸儿肿得像两颗核桃似的,泪水还不住地落在火盆中,嘴里喃喃说着: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错……

  “丁香……”上官白玉伸手想拥抱她,手臂却穿透丁香的身躯而去。

  她悲伤地盯着自己氤氲的双掌。原来,这就是亡灵的感觉,眼睁睁看着世间亲人哭泣,就连安慰都做不到……

  她突然好害怕,好害怕看到爹亲的痛苦,好害怕看到因为她的缘故,让爹亲伤心流泪。

  她正如此想着,紧接而来却必须马上面对这样的场面……

  上官初拖着蹒跚疲倦的身躯,来到偏厅。

  “老爷……”丁香抬起泪颜,同门外低唤,就要起身行礼。

  “你继续烧,不要停。”上官初要丁香别多礼,缓步跨进偏厅,步履有些不稳。只不过短短几日,他却比上官白玉记忆中更加苍老憔悴,鬓间白发显而易见。

  他与上官白玉擦肩而过,径自坐在最靠近上官白玉尸体的座位,执起她失温的柔荑,默默掉泪。

  打从女儿猝死之后,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安安静静坐在女儿身旁,自责地看着她,责怪自己为何没多陪伴女儿,为何总是为了生意将女儿留在家中,自己待在西京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女儿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好乖巧,除了身体不好之外,不曾让他操心过半次。

  她的娘亲过世得早,他还记得,那天的雪好大,当爱妻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痛苦得恨不得随她一块去,那时白玉才不过八岁,是她一直陪伴他,与他一同挨过丧亲之痛,她是如此的贴心、善解人意,他唯一的女儿……

  上官初不像前几日放声哭喊女儿的名字,他不发一语,伴坐在侧,不愿意在此时还让女儿无法安心地走,他必须要接受失去爱女的事实……

  他落寞的背影,因抽噎而微微颤抖的双肩,教上官白玉难受地屈膝跪下,不住地向爹亲磕头。

  “白玉不孝……让爹为女儿落泪……请爹要保重身体……”她跟着泣不成声,不让梼杌阻止,向上官初叩首十余下仍不停止。

  在场唯一还挂着笑容的,只剩下无法感同身受的梼杌,他悠哉环臂,对眼前的生离死别一片淡漠。

  他们所有人都失去她,只有他梼杌得到她,得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想拥有的女人,他当然开心,心情自然愉悦。

  拥有她的喜悦大大超乎他想象,本以为不过是新鲜感兴趣罢了,但yù望满足了,喜悦却没有消失,甚至连减少一分也没有。

  梼杌的喜,对照于上官府里的悲,犹如天界与地狱,他在天,他们在地。不过他的喜悦在上官白玉流泪磕头时消褪了一些,那几滴透明的心玩意儿滑落她雪白脸颊,它们不曾从他的眼中流下过,他不知那是啥滋味,听说它们是咸的,像汗珠一样,明明是伸手一抹就能擦去的东西,却让他胸口一窒。

  他讨厌她哭,可找不到理由安慰她,幸好汪廷宇和他爹的出现让上官初收起眼泪,也让上官白玉不像方才哭到发颤。

  丁香为汪家父子点燃一炷清香,他们为上官白玉上完香之后,各自落坐,汪老爷能体谅上官初丧女之痛,他拍拍老友的背。

  “阿初,你尽管放心,我们说好的亲事还作数,我不会让白玉的牌位送进姑娘庙无人祭祀,我们汪家长媳的位置是白玉的,廷字会如期迎娶白玉的牌位,让她进我汪家祖祠,由我汪家子孙拜她。”未婚的姑娘家无法进祖祠享香火,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不公习俗,却无人试图扭转过它。既然白玉的牌位永远上不了上官家的桌,那就由他们汪家接收,这是做兄弟的能替义兄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谢谢你,阿诚。”仍是在讨论婚事,却已不像日前,两兄弟开心地说着大聘小聘嫁妆那般,上官初应得有气无力。

  “你要节哀,若白玉见到你这样,她怎会安心?”安慰人的话,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这几句。

  “我本来以为,还能亲手为她盖上喜帕,看着我的宝贝女儿风光出嫁……”短短一句话,上官初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

  要哭了要哭了,上官白玉又要哭了!梼杌手忙脚乱,想抢先一步制止她的眼泪,上官白玉却扑向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像个讨娘抱的孩子,完全不节制地任由泪珠鼻涕奔流,不在乎在他眼前哭得多丑陋。

  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爹亲,失去了继续和大家呼吸同一口空气的权利,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

  她无法独自扛下这样的骤变,需要他用有力的臂膀替她分摊,帮她撑起这巨大的、痛苦的、自责的悲伤,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梼杌举在半空中的双手僵得无法做出反应,他没有安慰过人,他的嘴一向只会说出恶毒字眼,他的双掌打人比拍背来得俐落有本事,他近乎笨拙地将手掌搁在她背上,试探性地轻拍一下,没看到她被他的力道打到呕血,他才放心地慢慢多拍几下,到后来逐渐顺手,动作熟练许多,感觉她在怀中的哭颤由浅至重,嚎啕痛哭。

  一直到她冷静下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上官初与汪家父子早已离开灵堂,移往大厅继续商讨冥婚事宜,丁香则是到厨房去准备素菜白饭,要来祭拜上官白玉。

  “你又不算真的死了,跟他们一块哭什么呀?以后你想回来看他们,我就带你回来呀。”梼杌总算有机会将满肚子的疑问全说出来。

  “我能见到他们,可他们看不见我,对他们而言,上官白玉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上官白玉这个人,我再地无法在爹疲惫地回来时,亲手为他奉上一杯参茶,再地无法对他嘘寒问暖,再地无法孝顺他……”上官白玉心口好闷,原来死亡是这么可怕的事,离开亲人,让亲人伤痛,让亲人不舍。

  梼杌把她拽进怀里。“我是不懂,但我不喜欢你哭,你哭得让我觉得很……烦。”由心里而发的烦闷,又很气自己无法让她不哭。

  “抱歉……”

  “我不是嫌你烦。”

  明明才说她哭得让他很烦,她致完歉,他却又说不是嫌她烦,难不成是嫌滴滴答答的眼泪烦吗?

  依上官白玉以前的性子,她不会追问,就当他不喜欢女孩子哭哭啼啼而已,可梼杌回答得太令人玩味,她也知道再追问下去,梼杌虽然会摆出臭脸,但还是会乖乖回答她,他不是只有耐心的妖,唯独对她十分包容。

  “不是嫌我烦?那是……嫌什么呢?”她眨着还隐隐闪动泪光的眸儿,从他怀里退开地问。

  “嫌……”他顿了顿。嫌什么呢?嫌人类的感情藕断丝连、不干不脆?嫌她的家人霸占掉他与她相处的时间?嫌她现在应该只在意他,不许再想着其他人,就算是她亲爹也一样?

  他没有亲情,不懂骨肉血亲是啥,他无父无母,若哪天挂掉,也是孑然一身化为烟尘,不会有人替他立碑上香,更不会有人啰哩啰唆为他的死而哭。

  “嫌?”她继续接话,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梼杌脸孔一板,果然摆出臭脸来了。“嫌你哭起来像颗包子,很丑!已经长得其貌不扬,还不维持平常可爱的样子,让五官全皱成一团,能看吗?!”

  坏嘴凶兽重新问世,一出口就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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