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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瞪她,“韩恋梅!”

  “喊嘛。”她诱哄他,“就像这样。”仰起头,她再次仰天长啸。

  “你不怕吵到别人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她笑嘻嘻。

  “……”

  “来嘛,跟我喊。”她继续游说他,“不喊的话我真的不走啰。”

  他重重叹气,懊恼地抓抓发,朝天际一弯月牙翻个白眼,短促地喊了一声。

  “不行,太小声了,再一次。”她命令。

  他没好气地瞪她,却还是照做了,这回,音量稍稍拉高了些。

  “不行,再用点心,用力喊!像这样。”她示范,“啊──”

  “啊──”

  “再一次。啊──”

  “啊──”

  一次又一次,她强迫他不停对天呐喊,起初他很不情愿,可渐渐地,他愈喊愈大声,愈喊声调愈高亢,愈喊愈感觉情绪激昂。

  到后来,已无须她的带领与催促,他自己,便不由自主咆吼起来。

  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惆怅,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满蕴痛楚。

  声嗓,慢慢碎了,甚至微微带上哭音。

  也不知喊了多久,他忽然觉得好疲倦,一股好深好沈的无力感袭来,蔓延他全身上下。

  他双腿一颤,蓦地跪倒在地,拳头紧紧收握。

  肩头,一阵一阵地抖颤,牙关纵使狠命咬着,也挡不住急遽窜上喉头的呜咽。大掌掩住脸,他试图遮去那一滴滴自眼眶滚落的泪水,可那积蕴许久的悲痛,却宛如洪水爆发,疯狂地自他指间流泄。

  他哭了。

  一个大男人,竟哭得如此难看,他羞惭不已,恨不得当场死去。

  可她没嘲笑他,也没说些无济于事的安慰话,她只是默默在他身后跪下,温柔地环抱他腰际,脸颊偎贴他不停起伏的背脊。

  他更疲惫了,身子在剎那间更加虚软萎靡。

  他咬住拳头,一面想抑制那令他难堪的哽咽,一面却又好想就这么放纵一回。

  拥抱着他的韩恋梅仿佛察觉了他的挣扎,抬手抚了抚他汗湿的发,柔声道,“没关系的,没关系。”她的嗓音好轻,好细,没多说什么,就这么简单几个字。

  可他却恍然领悟她的了解,她懂得他在想什么,她明白他的痛苦。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他倒抽一口气,放弃了挣扎,任泪水狂奔。

  “小、小兰……她死了,死了──”他痛楚地低嚎,在她怀里发颤,像寒夜里受伤的野兽。

  拥住他的臂膀收紧,她的体温缓缓透入他冰冷的背脊。

  “我好想她,好想她──”他哭喊。

  “我知道,我知道。”她柔声道,一直紧紧抱着他。

  他感觉温暖。在经过一年半的冰冷寒彻后,第一次感觉到些微暖意。

  “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十年了,上天怎能那么、残忍?为什么……偏偏带走她?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他哑着嗓音,不停地问。午夜梦回之际,这些问题总是在他心内徘徊,挥之不去。

  他恨,恨上天带走他最爱的人,恨他只能一个人苟活于世。

  他好恨啊!

  “你说,我是不是太软弱了?恋梅。”他转过身,唤着她的名,茫然无助的神情像迷了方向的小男孩。

  她心痛难抑,揽过他颈项,亲吻着他的发。“不是那样的,修篁,你只是……太爱她了。”

  因为爱一个人,也许会让人变得勇敢,却更容易使人软弱。

  他只是……太爱她了啊。

  想着,韩恋梅蓦地眼眸一热,泪水跟着融化。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抚平深烙在他心口的伤痕,她只能展开自己温暖的胸怀,无条件接纳无所适从的他。

  就像慈蔼的母亲,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愿意撑起她柔弱却坚强的羽翼,保护自己的孩子──

  不再受伤。

  §第四章

  之后,两人谁也没提起那晚在淡水河畔发生的一切,当那些事不曾存在。

  可是,两人的关系却好多了,或者该说沈修篁总算比较愿意对她敞开心胸了,他接受了她闯进他生活的事实,也不再排拒走出去面对这个世界。

  而伴在他身旁的,总是她。出去吃饭也好,买东西也好,听音乐会、看电影、欣赏舞台剧……不论他从事什么活动,她总是陪他一起。

  她会逗他笑,想办法引他多说话,经常耍无赖似地强迫他发表意见。

  他拿她没辄。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有这种脸皮与勇气,敢笑嘻嘻地面对一个阴郁沉闷的男人。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有这么大的耐心与坚持,一步一步,慢慢将他拖出泥沼。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

  “喂,你在发什么呆?就这么不情愿来当义工啊?”清隽的声嗓拂过沈修篁耳畔,满蕴嘲弄笑意。

  他定了定神,回头望向笑逐颜开的女人。她笑得好甜,好俏,闪闪发亮的眼像集中了全世界的阳光,璀璨明媚。她怎能笑得那么开心呢?

  “哪,这些是给你的。”一顶帽子还有一把油漆刷递给他。“加油啰!”韩恋梅娇声道。语毕,自己也戴上一顶淡红色的鸭舌帽。

  他跟着戴上帽子,无言地瞪着握在手中的油漆刷。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会在礼拜天一早硬生生将一个男人从床上挖起,强迫他来这座老人安养中心当油漆工。

  “干嘛啦?”她拿肩臂推了推他,“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不情愿哦。”

  他不语。

  “好嘛,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顶多下次做你最爱的牛肉馅饼给你吃啰。”她双手合十,再度耍起无赖,“帮个忙啦。我已经答应这些老人家会请来一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家,帮他们把这间交谊厅粉刷得漂漂亮亮──你不会让我这个他们最尊敬的医生下不了台吧?”

  了不起的艺术家?最尊敬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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