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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他闭了闭眼,“他原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的。”

  “的确,他确实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季海舲微微颔首,这一次终于同意他的看法。她的眸光遥远,语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细细弱弱,“流掉了也好……或许这样对他才是最好的。”她闭上眼帘,一颗剔透泪珠静静流落。

  杨隽心一痛。

  确实,受到诅咒的孩子是不应该出生在这世界的——就像他一样。

  “你见过风笛姑姑吗?”

  他点头。

  “你们——相认了?”

  他握紧双拳,沉默不语。

  她仿佛明白了,“姑姑还是恨你?”

  “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他维持平淡的语气。

  “不错,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她点点头,沉默许久,像在心中取舍些什么,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杨隽,你走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说她永远不愿与他相见了。

  海舲——该还是会重新站起来,坚强地活下去吧。

  他轻轻吐气,强忍着内心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绞痛,放纵自己的眸光在她清秀绝伦的脸庞最后一流连。

  “好好保重。”

  接着,他旋过身,走出病房,走出季海舲的生活。

  两天后,季海舲站在病房一角,看着一个在舲园服务已久的女拥替她收拾行李。

  她静静看着,一面看着报纸财经版头条有关盛威股价重挫的消息。

  “由于泰国股、汇市狂跌,盛威家电损失惨重,发生财务危机,往来银行纷纷表示将慎重考虑融贯放款问题;再加上近日传出有关两大集团利益输送消息,投资人信心动摇,盛威股价一路狂泻,连续三日跌停……集团理事会表示,将会合力解决盛威家电财务危机,并全力针对盛威股价护盘……”

  看来她季海舲果真是一败涂地了。

  恐怕这一、两天,两位叔叔便会找上门来,对她严加训斥吧。说不定连证期会的官员都要约谈她,问她关于利益输送的问题。

  她该怎么办……

  “小姐,都收拾好了。”

  季海舲点点头,面容依旧淡然平静,没让下人看出她情绪不稳。

  她折上报纸,率先离开病房,“走吧。”

  刚出大门,便见门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袋浮肿,像数日未曾安眠。

  季海舲心一痛,“姑姑。”

  季风笛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舲。”

  “你在这里多久了?”该不会从她一进医院,姑姑便一直守在门外吧?

  “我对不起你。”季风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着歉,语音沙哑,眸子流露着无限疲惫。“希望你看在我从小疼你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

  “姑姑……”她心脏紧绞,眼眸不知不觉蒙上泪雾。

  “对不起。”

  季风笛再度道歉,抛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季海舲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孤独、寂寞的背影,双肩像压上千斤担,委靡不振。

  “姑姑——”

  从小最疼她,爱她,在她因父母责备而伤心难过时温柔安慰她的姑姑——连她也离开她了。

  “一切可算是尘埃落定了,杨。因为集团理事会集资挽救,盛威家电这次的财务危机总算圆满解决。海平堂哥在正式接替我的董事长之位后,也一直尽心尽力让盛威的营运重上轨道,我也能放心了。至于利益输送的事,虽然这几个月连续开了几次侦查庭提讯我,可是也在季家人的运作之下不了了之——这就是季家人,虽然平时很少来往,出了事却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别为我担心吧,一切都很好。”季海舲美好的唇柔揉弯起,“暂时风平浪静了。”

  虽然这次她着实摔了一跤,赔上了在集团里苦心经营多年的声誉,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事业版图一下子零零落落……但,最糟的情况总算是过去了。

  而且,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在商场上闯荡,胜败乃兵家常事,谁没有一时的失足,谁不曾失意落魄过?重要的是跌倒了就要站起来,而且,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

  这是他们季家人的准则——季家人一向不怕犯错,只怕没有勇气承认,知错不改。

  海玄、海奇、海蓝,甚至连一向歉冲处世的海平都曾犯过错,但他们也都有勇气改正,为什么她不能呢?

  “我也是季家人啊,杨。不管我真正的出身如何,都不会改变我是季海舲的事实。”她抚过书桌上的玻璃香框,对镶嵌在其中,默默注视着镜头的男人微笑。

  良久,她再度幽幽开口,“那日,我见到你的律师,知道你把自己拥有鸿邦银行的股权全部移转给我……杨,这是你对我表达歉意的方式吧?你用这种方法向我道歉,也用这种方法令杨一平因为报复付出一点代价,我终于明白,你对我并非完全无情……”季海舲一顿,酸楚泪意蓦地涌上眼眶。她按了按眼眶,自嘲地轻扬嘴角,“又想哭了,我真没用……你不愧是我命中魔星……”她深深吸气,波光潋滟的秋水专注凝睇杨隽,似怨非怨。

  他也默默回视她,那对黑眸永远暗沉若子夜,蕴隐着最幽深的情感。

  可是这一次她终于看懂了,看懂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绪波涛。

  “杨,其实你不像表面上那样漠不在乎吧?在你总像在嘲讽世人的面具底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浓重的感情呢?你究竟承受了多少?又隐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她低下头,前额抵住冰冷的玻璃相框,“杨,我好想你,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着?你知不知道我想见你……我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样坚强啊,如果你真能

  看透我,就该了解我早已深深爱上你,该了解虽然我总是那样霸气、骄傲、高高在上,可一旦陷入情网,也和一般女人没什么不同,我依然会受伤,依然会难过,依然要忍受让人难以承受的刻骨相思……杨,你怎能就这样离开我?怎能就这样踪影全无?你究竟在哪儿……”

  她低低唤着,一声比一声更加幽微,一声比一声更加渴望,一声比一声更加伤感,一颗心紧紧揪着。

  她自书桌前站起身来,凝望四周。

  这里并非她和杨隽婚后共居的住所,这里,是他婚前的私人寓所。

  在婚后共住的住宅里,她从不曾觉得里头带有杨一丝个人色彩,但这里不同。

  这里,有杨隽的气息,杨隽的影子。

  在这里,她找到了杨隽从前爱读的书,找到了他曾穿过的衣服,找到了他用过的私人物品,最重要的,她找到了他从前的生活。

  她找到了贴满自己写真的相簿。

  厚厚重重,整整占了书架一整排,而相簿里,全是她的倩影。从她还在台北念小学,到她去了瑞士圣芳济学园,在洛桑拿到MBA,在香港为第一份工作不眠不休地奋斗,当上父亲的特别助理,盛威集团的首席副总……

  相簿记载了她成长的历程,也令她恍然认清杨隽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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