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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没答腔,深亮的眼瞪着她。

  她就当他是觉得好听了,嫣然—笑。“那你跟我—起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唱啊!”

  他瞪她,许久,粗声质问:“你不觉得自己很吵吗?”

  “什么?”她愣住。

  “我不想听你说教。”两道眉苇不悦地打横。

  “你——”

  “你耍宝够了没?可以放我走了吗?”

  说她要宝?!

  童羽裳瞬间绯红了脸,又恼又窘,自觉少女矜持的尊严教他踩在脚下。

  他以为她干么委屈自己跟他勾勾缠啊?还不是不想让爸爸失望!何况她是一番好意,才想出以唱歌代替读经的法子,他居然嘲笑她?

  “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她板起脸,引用圣经上的话斥责他不知好歹。

  他听了,冷冷一笑。“听智慧人的责备,强如听愚昧人的歌唱。”

  传道书第七章第五节!

  童羽裳怔住,没想到眼前叛逆的少年竟然也能引用圣经讽刺自己才是愚昧的那个人。

  “舌头就是火,在我们百体中,舌头是个罪恶的世界,能污秽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轮子点起来,并且是从地狱里点着的。”她再次对他下战帖。

  “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他从容地反击。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七节。

  童羽裳惘然,一腔愤懑之火,在听见这段圣经箴言后,忽地熄灭。

  他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不但将圣经内文都背起来了,还能恰如其分地反驳她。反倒是她,白上了教会学校这么多年,竟学不会谦逊忍耐。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

  “什么?”欧阳俊杰眉尖动了动。

  “我刚刚……不应该那样论断你。”她苦笑,真诚地直视他。“我说,‘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好像我自己多了不起,多有资格管教你,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个平凡人……唉,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默默看她。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堆积在他眼底的寒冰,静静融化了一角。

  “你真不傀是童老师的女儿。”半晌,他淡淡地评论。“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茫然凝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奇怪,他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啊,为什么她会觉得他难以形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世情似的,蕴着某种沧桑的嘲讽?

  “你很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对吗?”他看透了她心底的疑问。

  她怔了怔,忙摇头。“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

  “打架。”他打断她。

  “什么?”

  “我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同班同学在我面前被打到重伤。”他面无表情地解释。“其中一个连腿都断了。”

  连腿也被打断?

  童羽裳惊恐地抽气,不敢相信。“可是……又不是你出手打的,你只是势单力孤,没办法救他们,对吗?”她下意识为他找理由。“那不能怪你……”

  “你没听懂我的话。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让人把他们打得半死。”

  “为,为什么?”

  “因为他们得罪了我。”冷冽的话锋,精准地切过童羽裳耳缘。

  她直觉抬起手,抚着微微发疼的耳壳,忽然觉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邪气。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

  她的父亲从来不带观护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为临时发病,不得已才让欧阳俊杰护送自己回来。

  那是偶然。

  所谓的偶然,代表着微乎其微的机率,几乎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见到他。

  但,就在那个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们又见面了。

  那夜,雨点如流星的碎石,一块一块,以山崩地裂的气势砸落地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论是撑着伞的、没撑伞的,都胆怯地躲到屋檐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气。

  童羽裳也暂且在离家还有几条巷子的骑楼下躲着,一面背英文单字,一面无奈地眺望檐外苍茫的雨帘。

  忽地,—个纤细的身影闪过她眼前。他踽踽独行,不撑伞,就那样漫步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任雨点往身上砸。

  是他!欧阳俊杰。

  童羽裳一眼就认出,那是几个月前曾在家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她心一动,不自觉地追随他的身影。

  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要走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不找片屋檐,躲躲雨?

  叭叭叭——

  响亮的喇叭声此起彼落,从那绵延不绝的声调就能听出车主的焦躁与愤怒。

  “你找死啊?!”一个货车驾驶不耐烦,甚至不惜冒着暴雨拉下车窗痛斥。

  童羽裳惊骇地瞪着那无视周遭一团混乱,径自在车阵中穿梭的孤单身影。

  他不想活了吗?如此苍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势,只要驾驶人一个不小心,随时会把他撞得支离破碎啊!

  他疯了吗?!

  心头,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涌上,她颤抖地打开伞,不顾一切追过去。

  “欧阳俊杰!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没听见,一径往前走。

  “欧阳俊杰、欧阳俊杰!”

  他听到了她焦虑的呼唤,停下步履,旋过身。

  黑玉般的双瞳,在茫茫暗夜里,彷佛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黯淡无光,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没把她看进眼底。

  她心一扯,移过伞柄,将他湿透的身子纳入伞面的保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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