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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堆叠不休的苦痛,瞬间痛痹了她四肢百骸,忍着就要呜咽出口的酸涩,她咬牙,螓首离开了他的肩膀。她推开他的怀抱,一心只想赶快埋首被褥中,逃离他催促的声音,却被他困锁在坚定的臂膀间,逼迫她作出决定,也这使她面对痛苦。

  “临儿。”祺申轻唤着她,厚实的大掌捧着她惨白的脸容,炯亮的视线紧拙她急欲闪躲的疲乏瞳眸。“那是你的亲额娘,你不能放着她的遗体不管。”深知她的疲惫,但他无法再顺应她的沉默,更不能再继续放任她对淑妃的不闻不问,她有逃不掉的责任。

  带着训意的话,崩裂了她连日反常的平静,也让她的满怀悲愤,骤然决堤。

  “我不能放着她不管……”缓缓重复着他的话,淳临勾唇,绽出凄绝的笑痕。 “是啊,我管了,然后呢?”她抬眸,表情嘲讽。“然后她却把我抛下了!你还要我怎么去管?”丢失了所有冷静,她怒喊着问他,两行清泪却潸潸滚落。

  “她是你的亲额娘——”

  “我恨她!”尖叫着打断他所有的言辞,她双眸迸出火光,把先前所压抑的愤懑全数释放。“我恨她恨她恨她恨她——”她疯狂地、不停地叫着,额娘的脸容却在心问徘徊不休,崩了气,哑了嗓,她掩面,崩溃号哭,心神俱裂。

  每一声恨,只换来心坎更剧烈的刺痛,她不懂,为何狠心绝情也会这么痛?

  失控的哭嚷敦他凛容,抓紧了她的双腕,他的黑眸紧盯着她怨恨交织的泪眼。

  “你可以恨任何人,就是不能恨你的额娘!你能忘了她的罔极之恩?”

  “她一直在利用我!”剖开了被她刻意潜藏心底多年的事实,她泪流满面,就像亲自拿刀割着自己的血肉。“她只爱她自己、只爱她的男人!她根本不想要我这个女儿!”忿怒的指控排解不了她的恨意,反倒狠狠刺伤了她自己。

  从小,她便深深依恋着额娘,为了得到她的关爱,她好学、勤奋、讨喜,生于宫闱,她比谁都要力争上游,然而,努力进取并没为她带来所预期的母爱。

  一直不愿承认自己在额娘眼中,只是颗棋子……

  “真的不爱你、不要你的话,她何苦帮你贿赂精奇嬷嬷?”低叹间,祺申以拇指拭去她断落的泪珠,道出了她所不了解的事。

  精奇嬷嬷是公主府内的最大管事,受皇帝之命执掌府中事务,同时也照顾着公主日常起居,其职责等同公主的另一个额娘。

  她怔愣住,在泪眼蒙胧间,苦看他严肃的脸庞,一时难以明白他的言语。

  “你没发现精奇嬷嬷从不过问你的事?”解读出她眼底的迷惘,他这才明了原来她并不晓得那些内情。“淑妃忧心你进府以后会被嬷嬷欺诈,因此她先行收买了嬷嬷,倾尽所有去讨好嬷嬷,就为了能让你在这儿过着平安自在的日子。”

  难怪……嬷嬷从不管束她的行为,就算她镇日往锦园跑,嬷嬷也没拿封建道学那套来训诫她,别的公主要见上夫婿一面,都得撒财求嬷嬷通融,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那样随意进出闺房,不需遭受每个公主都必然体验到的恶意敲诈。

  从不知道额娘在她背后做了那么多,以往,她以为那是自己运气好,能碰上一个讲理的精奇嬷嬷,谁知道,原来这一切的顺利,全靠额娘的妥当张罗……

  “有这样疼爱你的额娘,你还要恨她吗?”他轻问,在她恍然了悟的泪光中寻到了答案,稍微让他安下了心。

  “我不懂……”她摇首悲泣,抹去怨恨的滢眸只剩一片脆弱的茫然。“既然疼爱我,为何又抛下我?我不懂,真的不懂……”

  无法接受……她至今仍不能相信额娘居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弃她,她不放弃她,可她,却先放弃了自己。

  把她的泪容按进揪疼的胸怀里,祺申深深叹了口气。“临儿,别去探究额娘的做法,我们不是她,没办法理解她心中所想,你只要记得,她是如何疼爱着你。”

  听罢,淳临心口苦透,释怀了恨,更深切的悲怆却汹涌而至,她放声痛哭着,在他稳固的臂膀间哑声低泣:“我不恨她……我爱她,好爱好爱她……”

  爱之深,恨之切,她并不愿恨自己的额娘,就因为爱得太深太深……深到无法承受她把自己赶上绝路的自毁行为,更不能体谅她狠心抛下自己的决定,才会选择拿恨意来淡化哀痛、麻木情感,并企图以满腔的愤懑,淹没自己全盘的爱。

  体会到她的爱母之心,祺申为她心酸,她所做的从不为个人荣耀,争取皇宠,建立地位,也只为淑妃一人,可见额娘的自寻短见,给她带来多大的打击和伤害。

  “是我不好……明知道再也不能侍奉在侧,就该给额娘留个心腹……我怎么没替她想到那一层?”哽咽自责,她泪流不断,心中盈满了苦涩的懊悔。

  纵然出阁了,额娘仍为她设想了那么多,反观她,出阁以后就没再为额娘做过半点事……

  拥有这样的女儿,淑妃实在不该抛下的……他暗忖着,为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别胡思乱想。”扶趄她的螓首,他看进她痛苦的泪瞳,狠狠拧紧了心弦。“即便安置了心腹也不尽然如你所愿,宫里的诡谲多变,你比我更清楚。”此刻,他不禁庆幸她早已撤离那块是非地,光想到她有可能面对的险境,已教他心惊肉眺。

  紫禁城内遍布教人猝不及防的状况,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下生存本就不易,淳临明白那都是难以防范之事,但深重的愧疚仍围绕心问,把她压得难以喘息。

  “答应我,不管有多伤心,也得振作起来。”他吻吻她湿润的眼角,黝黑的眸子泛着怜爱。“看着你颓丧度日的模样,你知道我有多心痛?额娘也不乐见你如此放弃自己,真的爱她,就该更坚强地活下去,别让她走了也要操心着你,懂吗?”

  “对不起……”被他温暖有力的胸膛所拥抱,她哭着,不想这般软弱的,却又难以自制地要依赖着他。“我只是太难过了,我连额娘的最后一面也没看到……”

  她不敢想像,不敢想像额娘是怎么孤独地死去……她只盼能陪她走上那段路,只望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仍能在旁侍奉周全,让她不至于那般寂寞地离开……身为女儿,她连最基本的孝道也没尽到。

  “临儿,你还有我。”搂紧了怀里柔弱的娇躯,祺申低沉的语音透出安定人心的力量,耐心抚慰她丧母的伤痕,亦承诺他绝不离开她。

  含泪闭目,她枕在他的宽肩上,耳畔仍绕缠着他怜惜的声音,身躯仍与他的温暖相贴依偎,但她的内心,却依旧惶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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