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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终于,那抹黑影动了。

  只见黑影以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形的动作,眨眼之间由隐身的地方掠向那华宅,接着轻松利落跃上高墙,跳下。就只这么一瞬,黑影便已悄无声息、毫无阻碍地进入袁府。

  袁府内,华宅深院、树影幢幢。而除了屋檐下点了几盏微亮的宫灯外,其余四周尽是一片黑暗,和寂静。

  看来这屋里的所有人都已入睡了。

  黑影彷佛对这宅院并不陌生,一进到这里便放缓脚步,如入无人之境地往目标走去。

  檐下的灯光,如实照出了黑影的面貌──

  黑影,原来是一名半蒙面、身材窈窕纤细的墨青衣女子。

  此时,她正停在一间门扉紧闭的房前。迟疑地伸出手,轻轻地按上这雕饰精美的门,而她那一双露在巾子外的细媚凤目,毫无掩饰地流泻出淡淡的哀伤、淡淡的痛楚,和淡淡的怨恨──偏偏,这些情绪全是她心底深处最真实、最不想面对的感受。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即使他们早承认当年的决定是错误,可她就是没办法原谅。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她偏偏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孅孅是为家里带来福报的孩子,所以她备受爹娘的宠爱;而她,是个被算定会克父破财的扫把星,所以她便得像个弃儿般被丢到庙寺里。那时,如果不是云游四海、正巧寄住到庙寺中的师父收留了她,将她带走,或许那时才小小年纪、毫无反抗能力的她早已被寺里也视她如灾星、尽可能地虐打她的住持师姑打死了……

  她忘不了!

  就算直到现在,她还是忘不了当时的恐惧、害怕,更忘不了每天夜里因为想家而躲在被子里的偷偷哭泣。

  恐怕,她永远也忘不了被遗弃的痛,那烙在心灵的伤痕是好不了的!

  她无法原谅他们带给她的伤害,可是即使如此,她竟还是割舍不掉这层血浓于水的束缚──就算在多年前,他们便已年年到无名岛上要见她、也年年失望而回,不过她却每回制止不住自己地偷偷在暗处看着来找她的爹娘或姊姊,还偷偷地暗中一路护送他们回家……

  明明,她该当他们是不再有关系的陌生人,偏偏,她私下却还担心他们一路的安危,甚至总无法克制地跑进她以前的“家”来,就像现在。

  多么……矛盾的自己!

  袁乐乐的眼神一暗。她放下手、退开。

  没错!她早就察觉自己的矛盾与呆蠢──不愿原谅他们、却担心他们;想斩断与他们的关系,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甚至,她会练出这一手厨艺,也是因为她知道她娘嗜吃美食也善厨……

  深吐出一口气,胸中的烦闷却未随这口气吐出,她顿了一下,接着脚步毫不迟疑地往另一个方向去。

  没多久,袁府一处偏僻、却视野辽阔的屋顶上,恍如鬼魅般的出现一抹黑黝黝的影子。

  淡淡的月光下,坐在屋顶上的人影就这样捧着酒坛子独自喝起了闷酒。

  一口接着一口,袁乐乐喝着她从地窖挖出来的酒,不是想把自己灌醉,只是觉得,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月色,正适合喝酒。

  凉风吹来,也奇异地带来了另一个她想也想不到会再听到的声音、想也想不到会再见到的人──

  “乐乐妹子你真是不够意思,要喝酒竟然也不找我!你步大哥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很好的酒伴?”含笑的沉声伴随的是接着坐落在她身畔的影子。

  步浪,朝她炫耀似的亮出手中一坛还未开封的酒。

  “来!我们可以喝个痛快过瘾!我醉了只会呼呼大睡,不会唱歌脱衣服吓人;你醉了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你蹂躏、借你靠,只要你别吐给我看就行!”劈哩啪啦就上来一段宣言。

  偏首看着身边简直神出鬼没的男人,袁乐乐直怔了好一会儿,依然想不通他怎能跟踪上自己而没被她察觉?明明她已经甩开他,明明他已答应不再缠着她……

  摇摇头,她忽地抓起手中的酒坛,仰首又喝──算了!这些问题她暂时不想追究,反正,他的人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就像他根本从没离开过一样!

  步浪豪迈一笑,二话不说一掌破开封泥,跟着举起坛子灌了好几大口。

  放下酒坛,随意用袖拭去嘴角的酒渍,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身边这妮子简直把自己当酒桶,居然还没歇手。

  原来乐乐妹子这么会喝酒,他还真是小看她了!

  不过他此刻最感兴趣的还有另一样──她的面孔!

  现在的她,原本的面巾已经拿下。月光洒下,毫无遮掩地映出一张姣好细致的容颜。

  难不成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如果是,那么她长得并不难看嘛!既然如此,这妮子干嘛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步浪的视线在她绝俗的侧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接着顺势溜下她优美的颈部线条、玲珑起伏的胸脯、不盈一握的小蛮腰……

  他的黑眸在瞬间烧起了火焰。

  和这妮子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好像才第一次发现她是货真价实的女人。

  也是第一次,他把目标由她令他嘴馋心动的厨艺上移开,终于认真注意到了她的人──眼前,这就着月光大口大口喝酒的女人,竟如此自然地引起他的心的强烈骚动!

  挑起一道朗眉,彷佛意识到了什么事正在发生,步浪的眼睛愈来愈闪亮,脸上的神情也愈来愈兴致高昂。

  这时,袁乐乐终于放下了半空的酒坛。随手抹抹唇角,她打了一个嗝,雪白的脸颊已涌现出两抹娇艳夺目的红晕。

  步浪从不曾注意到,原来喝了酒的女人,神态只会更勾魂撩人。

  他笑了。

  袁乐乐突地偏过头来,一双愈见清澈灿亮的眸直直盯进他的眼睛深处去。

  “你说,‘家人’这两个字有什么意义?难道被外人伤害了可以以牙还牙报复回去,被家人伤害了就不能记恨一辈子?我还记得这个伤口,我不打算原谅,不行吗?我要他们永远不能心安、永远怀着歉疚,这样不行吗?你告诉我,明明……明明我做到了,我做得很好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快乐?为什么我却反而被愈缚愈紧?”由激动到淡漠,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她几乎变成了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喃喃自语。

  她没醉!她只是非宣泄出心口郁结的闷气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亮得过份的月光作祟,让人跟着头昏脑胀,她竟对着这个她平日避之惟恐不及的男人,说出这些她从不曾跟任何人吐露出内心最深处的纠结矛盾……

  从没想过,竟有这么一天她会和他坐在屋顶上,心平气和地喝酒聊天。

  其实,若撇开他那根本不成理由却追着她跑的恼人行径,她还有什么其它讨厌他的地方?

  算了!当她醉了吧!就让她醉这一次!

  步浪凝视着这在人面前一向骄傲坚强,此刻却首次卸下面具、真实暴露自己的丫头,他胸口的骚动更加剧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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