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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来不及从冰冷的雪地挣扎起身,一只温热结实的大掌已经攫握住她一边的臂膀。

  “先坐着别动!”齐三早眼尖手快地将她铺在一旁搜集落花的布巾移来,还一把抖掉上面的花办,好让她可以干净地坐在地上。

  李宛妍发现他的举动了。“啊!我的花……”她试图阻止他丢弃她好不容易辛苦等待、搜集来的花,不过却只迎接到兜了她满头满脸的花雨。

  目瞪口呆地一时忘了自身的处境,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她看着与她对视的那双炯然深眸,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抚促快的心跳。

  “你……怎么可以丢了我的花?”脱口指控。

  齐三挑起一道眉毛。“你确定那是‘你的花’?”他从不冲动,所以如今他变成必须蹲在雪地上和这小姑娘两两相望的状况,并不是他冲动的结果。

  即使他只是蹲着,可是他的高大仍使得坐着的李宛妍必须仰起头才能看着他,而这让她不过刚好点的颈子又开始隐隐发酸了。

  然后,他的话令她怔愣了一下,接着两抹赧红偷偷爬上她玉白的脸颊。

  “这些花……已经飞落出墙外,我只是拾了它们。难道你还打算上官府告我偷了你的花?”决定不理会耳颊传来的阵阵躁热,她打起精神准备全心应付这莫名其妙突然现身的梅树主人。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端凝着眼前小佳人玉颊生晕动人,齐三没错过自己心口的悸动,不过也没让脑袋失去运作的能力。

  “没有人会不知道你是谁。齐爷!”迎视他,她的澄眸开始布上防备的神色。

  “那么告诉我,你是谁?”他从来没以为对这抹梅树下的影子的好奇会大到让他答应一直跃跃蠢动的伍青潭去查她的程度,只不过既然他已经打破了连日来纯远观欣赏的角度走近她身边,那么他当然没道理就这么放过她。

  “我……”她缓缓摇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还是偷他花的贼呢!而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竟已不怕这男人看来冷厉严酷的面孔。

  要告她上官府,他还会蹲在这里问她好不好?而且现在还下着雪呢!

  下雪……

  李宛妍水灵的眼眸蓦地一转,总算看到了她刚才就觉得很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的地方——

  是!是早就在下雪了!可从方才她的注意力自梅树那儿被转移开始,在她上方这面深褐纸伞就一直没离开过……

  是这男人一直撑着伞替两人遮挡住风雪。

  甚至……他还有半侧身子是落在伞缘外。而她,完全被遮护在伞下!

  李宛妍的一颗心,像被某种物体狠狠撞击了般,忽然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不过是陌生人。甚至她……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啊!

  齐三突地下颚绷紧,看着她乍然神色不大对的低下头,接着身子还开始微微地颤抖。

  深沉的黑眸快速掠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芒,他再度伸出手,一掌扶住了她纤柔的肩头。

  “对不起,小姑娘,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告你偷花?其实你喜欢花的话,齐家这面墙后不止有这株老梅,你想不想看?”没想到哄人的话就这么轻易出口,连齐三自己也不由怔忡须庾。但也只那么一刹,他便承认虽然从未哄过人,不过他竟不排斥首开先例的对象是面前这少女。

  敏感地感受到由他坚定的手掌传来的热度、听出他仍稳定淡沉的声音里蕴含的惜意,李宛妍心荡得更厉害了。贝齿紧咬着下唇,感到泪水一古脑儿涌上双眼,她急忙眨动眼帘将它们赶落。

  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对她的一点好意,就足以收服她了?

  原来,她还是这么渴望被关怀、被珍惜。就算……对方只是个陌生人!

  突然,她抬起头,毫不闪避地承接他灼热锋利的目光。

  “宛妍!”她坚定地、清晰地说。“我叫李宛妍!”她朝他绽出一朵最灿烂的笑花。

  一朵令齐三目眩神迷的灿烂笑花。

  “齐爷,我喜欢花,我想看花,你真的肯让我看看这面墙后的花吗?”

  终于在天黑前赶回家。

  李宛妍照旧避开大门回到她的后院。不过,就在她一推开门看见自己屋内一片凌乱的景况时,她原本从齐家一直延续回来的愉悦心情立刻黯淡下来。

  放缓步伐慢慢踱进屋里,她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倦怠和无力感霎时全涌上心头。

  眼前触目所及被翻箱倒柜后的混乱,她当然不敢奢望后头的小厨和楼上的房间会被奇迹地放过。

  将整间宛如遭小偷光顾过的屋子整顿回原样、再顺手清点过一遍后,她没意外地发现她贮放在屋内的心血结晶——两坛桂花酒、一罐梅花茶叶、一瓶桂花油、茶花油,以及出门前她才刚做好的梅糕——全被搜刮一空,就连她层层密封、藏在水缸里,准备在婆婆生辰要送她当寿酒的菊花酿,也毫无例外地失去踪影……

  是她!

  李宛妍可以确定小偷是谁——

  李家的三小姐,李蓁倩!

  因为二娘、三娘向来不屑踏进她这里,只有二姊、三姊不时来她的住处能用偷的就不借、能用抢的就不偷的拿走她的东西。

  李品倩不会这么细心到能找出她几乎所有藏起来的东西。而且她讨厌桂花的香味……

  静静坐在小桌前,李宛妍白瓷般的容颜染上了一层痛楚之色。

  没有愤恨不平的情绪,她有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荒凉与萧索——其实,只要她们肯开口向她要,她不会不给的。

  她不懂,明明她们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互相尊重、相亲相爱?虽然她早已在这个家过惯了这样没有温暖的生活、也同时学会了武装来保护自己,可是在内心深处,她依然存在着希望,认为她总有一天可以得到爹的关爱、二娘三娘的慈爱,和姊姊们的友爱……这样的愿望,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吗?

  如果,她的娘还在,那么爹会不会就疼爱她了?那么她也会有很多人爱了?

  手指无意识地拨弄铺在桌上的一朵朵粉洁小花,她的思绪飘得更远,想到了她的娘亲……

  对于娘亲,她完全记不得她的面孔,唯一存有记忆的,就只有花香。

  听婆婆说,娘亲非常喜欢花,在她身上总充满着各种好闻的花香,甚至她还研究起花儿各式各样的用途,将她所有心血结晶记载下来——而那本“更花册”,成了她思念娘亲的凭借。

  所以她依恋花,似乎是因为承袭自娘亲的血脉。不过她更清楚,其实是她自花的身上得到了寄托、得到了另一种爱——花不会伤害你、不会冷落你,只要你爱它,它也会以它的美丽、以它的香气回报你……

  植物,是很单纯直接的。

  人,却是复杂多了。

  你想被爱、你想爱人,人却不一定会爱你、不一定会让你爱。所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似乎总是很难对等。就像她渴望被亲人所爱,她得不到;她努力想爱她的亲人,被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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