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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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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嘉靖十二年,秋。 福建莆田的七品知县曹长天因“通倭结匪”之罪而被押送京师受审。对很多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国家、对百姓都毫无影响。但对曹家却是晴天霹雳,那一个惊雷,打散了清贫却幸福的家。 曹禄儿不明白,为什么像爹那样好的一个人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莆田的人不也都说爹是个好官,是个好人吗?为什么却悲惨得像那些强盗犯人一样被囚候斩呢?爹不是说做人只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连老天都会庇护吗?可为什么只因为拒绝了一个好色贪财的卑鄙小人的求婚,他们曹家就招来了如此横祸呢?只因为那个姓张的是建昌侯张延龄的堂侄吗?因为张家有权有势,曹家的女儿不嫁给张家就是一大罪过吗?她真的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想不通为什么,她该恨苍天无眼还是世道不公?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怕了张家的权势呢?她曹禄儿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子,不甘家破人亡,一路追着囚车到了京城,只盼能够有人救出她那蒙冤入狱的老父,可为什么就连这满朝的官员都似瞎了聋了般视若无睹呢?不甘啊!她恨自己无权无势又无钱财更是个没长成的小女子。可是女子又怎样?爹恨自己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弱不禁风的女儿。可是体弱却并非无心啊!上书救父的缇萦是女子,代父从军的木兰是女子,为夫助阵的梁红玉是女子,这世上的巾帼英雄难道还少吗?她纵是没那么大的本事,可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救爹。 寒冬腊月,曹禄儿离家已经有一阵子了,漫长的路途没把她拖垮,京中的生活却几乎让她死了几次。京城繁华,却不是穷苦百姓待的地方。五钱银一宿的大通铺她也舍不得去住,只住在破庙里。每天买一个三文钱的烧饼。北方的天真是冷,或许那些住在暖暖的大屋生着炭火烤手的人觉得那雪是美的,是有韵味的,可对她这个住在破庙三餐无着的人来说,除了冷,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在京中也有半个月了,她每天击鼓鸣冤却连大理寺卿的面都没见着。那些衙役看她像是看路边乞讨的乞丐,找食的野狗。是啊!她是像乞丐,衣衫褴褛没有家,但她不是乞丐,她从未伸手向谁乞讨;她是像野狗,即便是流浪也有自己的骄傲。纵是只剩一口气,她也不会放弃。 但这一天,曹禄儿真的是要崩溃要垮掉了。怎么可能,她爹被关在大牢里从来都没经过审讯怎么就突然要被斩首呢?要不是守门的大叔好心相告,她还在痴痴傻傻地做些她以为有用的事呢。 这天是阴沉沉的,心是阴沉沉的,就连映入眼中的面孔都是阴沉沉的……沉得阴云密布,沉得让人禁不住要打冷颤。站在吏部大牢门前,她却连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的都记不得。只是茫然地看着面前这张冷冰冰、连一丝怒意都懒得表露的脸。她实在是没办法如往常一样露出讨好的笑脸,只能瑟瑟低喃:“大叔……” “你不用说了。你要说的话我都会背了!”板着张冰脸看她,狱头终于道:“你也知道你就算是说破了嘴皮笑疼了脸,我也不可能让你探监的——你不要再为难我了,我也要讨生活的,是不是?” 曹禄儿喘息着,终于问:“腊月初九我爹就要被斩首。是吗?” 狱头怔了怔,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有人告诉你了?呃!丫头呀,大叔跟你说句实话吧,你为父伸冤的事京里不少人知道,可是知道归知道,压根就不会有人管的。”他压低了声音,“你要告的张延龄那可是慈寿太后的弟弟呀!慈寿太后是什么人?那是孝宗皇帝的皇后,当今圣上的皇伯母呀!张氏一族历经三朝,权势熏天皆因这位娘娘,就连圣上也让她三分。就算她现在病着,可又有谁会为了你一个丫头去得罪她呢?” 曹禄儿抬头,眼里有了泪,“大叔,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求求你,就让我去见我爹最后一面吧!” “都说不要为难我了!”狱头一叹,摇头道:“相见不如不见啊……” 相见不如不见?!想必她那文弱却一身傲骨的老爹是受了很多折磨,可再多折磨,爹也不会向仇人低头吧?流着爹爹血液的她又怎能认输呢?!曹禄儿垂着头,发了好久的呆,再抬头时泪已干,“谢谢你了,大叔。” 狱头无语,看她转身离去,突觉那瘦削柔弱的肩上压着沉沉的落寞与悲哀。一时之间,一颗早已麻木的心竟泛上些许哀怜,“丫头!”看她回头绝望而无奈的眸,他不再犹豫,“你若是有胆量的话,就把事情闹得更大吧……” 拦轿喊冤,确是件冒险之事。按大明律例,即使案件被受理,告状者也要先受过二十大板再说,民告官者尤甚。若是撞在有心人手里,一顿板子下来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那顶绿呢官轿越来越近。她眨了下眼,粘在睫毛上的雪化做冰凉的水,像泪却转瞬便成冰茬。挪了挪早已冻得麻木的腿,她咬紧牙。这是她拦的第几顶轿子?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第二次被她拦住的红衣大官凶狠狠地叫:“快把那小乞丐撵走!” 她不是乞丐!她好想争辩——难道穿得破烂些就是乞丐吗?她可不曾向谁伸手乞讨呢! 近了近了…… 她一挺身扑上前,跪倒在地,高举手中状纸,嘶声大叫:“民女有冤!” “又是你这个小乞丐!”一个不满忿怒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她抬起头,唇边不由泛上一丝嘲弄。真的是好巧呢!看来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未及起身,就听一声大喝:“来人呀!把这蓄意滋事的小乞丐乱棒打走!”曹禄儿气急,原来这世上面貌凶恶的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种高高在上,却不把百姓当人看的高官。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无奈麻木的双脚却怎么都不听使唤,惟有把愤恨的目光投向他。见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似乎有丝震动,扬了扬眉,挥手道:“先不要理她,快走!” 茫然地看着绿呢大轿急急地消失在拐角,曹禄儿挣扎着起身,一个跄踉又仆在地上,沾了一脸的雪,不觉得冷。隐约听见马蹄声和细细低语:“那是墨将军吧?好威风呢!” 墨将军?! 仿佛是针刺进了已麻木的神经,她有了一丝知觉。 急急地爬起身,她跪在路中间,大叫:“民女有冤!”她抬眼偷看,在众多骑士中一眼认出了他。就是这黑甲将军了!京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御前侍卫统领,龙虎大将军墨窸墨黑衣。那自幼被兴献王收留的无姓孤儿,深得圣上眷顾的墨大将军。她模糊地想着,再向前爬了两步,“冤枉!民女有冤……” 俯视面前瘦弱的女孩子,墨窸不用多想便已猜出她的身份。想必现在京里没几个不知这拦轿喊冤的女孩子吧? 他跳下马,走近,看着几乎与雪色混为一体的小小身影,不觉泛上一丝哀怜,“抬头!” 女孩蓦地抬头。冻得发紫的小脸上嵌着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明眸似水,却没有半丝喜色,只有与她年纪不符的悲痛与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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