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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为什么?连杀人的人在刺出长枪、劈出大刀时都会心软手软,那些夹杂在士兵里的普通百姓却似着了魔似的无动于衷。从来没有想过“视死如归”这四个字也可以用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半大孩子身上,心存不忍,心惊胆寒,但在当时却没有一个人敢疏忽大意。因为谁也不知道当你心软收回刀时会不会有另一个毛小子突然蹿出来像干掉你的同伴一样干掉你。鲜血、哀嚎、杀戮中,所有的人都赤红了一双眼,如野兽般疯狂……

  在很多年以后,圣朝大地上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说有一些会法术的恶道,会收集人的毛发或心爱之物,再以法术迷惑住人的魂魄,使其受控制而做出各种无法想象的恐怖事情。尤其是在京城一带,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小心!小心那最恶毒的“招魂术”!

  妙清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没有士兵也没有尸体,只有十几个老兵用水冲洗着青石板。那些本该干涸凝固的血因水而又滋润起来,像小溪一样漫过来……

  本该已经远远离去,但命中注定在她磨蹭犹豫时耽误了时辰,城门已经紧紧关闭。车夫气得大叫,她却莫名地松了口气,等听到守城的官兵说是奉英王之命封城,妙清心里突地一跳,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回去!”

  “那怎么成?无名仙师叫我一定要把你送出城的。”任妙清怎么说,那车夫就是不肯回头,急得妙清跳下车一路狂奔。

  在路上就听说玄冥观出了事,有好些大官也都让人抓了起来。她当时只想着“就算要死也一定要和师父死在一起”,等到了地方却已经迟了。

  “人呢?那些人呢?”她的脚软软的,抓着一个老兵再也不肯撒手。

  “死的都拉到城外埋了烧了,活着的也都抓到大牢里了,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拉到城外去了!”

  “那……”她吞着口水,从来都不觉得说话原来是这么困难,“无名仙师呢?”

  老兵唬了一跳,急忙挣开她的手,远远地避开一边,过了半晌,见妙清仍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忍不住叫了一声:“我说姑娘,你还是快走吧!小心一会儿也把你抓起来,就糟了!”

  应了一声,妙清摇摇晃晃地走了。拐进巷子里就再也撑不住,靠在墙上直用后脑勺撞墙,“妙清,你真是个混蛋!怎么可以这时候离开他呢?混蛋,混蛋……”颓然跪在地上在墙角蜷作一团,她怎么也停不住眼泪。哭了好久,她突然一抹眼泪,爬起身,“师父,不管你是死是活,我总会找到你——这次,就算是我要亲眼看着你死,我也要跟着你。地狱也好,天堂也好,我都会跟着你。”

  妙清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胆子居然那么大,在城外的坟场,虽然骇得要命,吐得要死,怕得脚软,却仍是绕了整整一圈。没有他!放心的同时,她忍不住泪如雨下,“师父,这些人都是为你而死的,如果你看到这些尸体,会不会后悔?”其实,她是知道答案的,却不肯说出口,甚至不敢在心里头想。

  入夜,辗转难眠。龙昊祯相信,无法成眠的绝不止他一个人。他不是没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是神经脆弱,但现在一闭上眼仍能看到那种血淋淋的场面.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无法忘记了。就算他没有亲自动手,但双手仍然染满鲜血,甚至比任何一个人更当之无愧“刽子手”这个称呼。他为自己竟然下那样的命令而羞愧内疚,想不通为什么和他面临同样情形的无名竟仍然保持那样若无其事的态度。

  “成大事,总是要有牺牲者的。你翻翻手上的史书,哪一页不是用鲜血写就,通往帝王的道路本来就是用无数的白骨与尸体铺就的……英王,你现在穿的衣服、吃的粮食、喝的美酒、住的宫殿,骑的骏马,不都是老百姓的血与肉吗?你难道没有听到那些织在锦缎里、埋在玉阶下的怨魂的嗟叹与哀嚎吗?其实,你我都是同一种人,你并不比我仁慈多少呵!”当无名用一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面对他,嘴上却轻描淡写地好像在谈论天气时,龙昊祯真的不知道他是疯了还是真的根本就没有心没有感情甚至没有痛觉。狂人!但这世上狂人最多的莫过于皇族——越接近权利就会越疯狂吧?他的血液是否也潜伏着那种疯狂?

  龙昊祯不喜欢无名,但面对他时却无法去恨他,甚至还有些同情他。但无名可以接受憎恨接受迫害,却绝不容忍他人的同情。“收回你的同情吧!我不需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早就想得很清楚。别说是现在这样,就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哼,我想你一定是没尝过死亡的滋味,但我却已经死过很多次了——从我出生被人活埋,跟着恩人流浪,为了一口剩饭被人往死里打扔在乱丧岗……我已死过太多次了!”

  这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只有黑和白、对与错那么简单。至少从龙昊祯懂事起所见所闻所历从来都是没能分得清对错黑白。江湖多事者总要分个黑道、白道,若照此推论,其实官道倒也可称之为“灰道”。他是灰中带白,而无名则是灰中透黑,虽有差别,其实也是差不太多。若他是无名,怕也会变得一样疯狂吧?

  想起无名的下场,也不禁心下戚然。

  长空如洗,皓月皎皎,秋风起时,带来淡淡的菊香。

  执杯对月,半醉半醒中,龙昊祯忍不住笑,后悔强赶张生和方五离去。这会儿连个喝酒的伴都没有了。摇晃着站起身,在檐下扶住朱漆圆柱,弯着腰呕了几声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含糊地咒了一句,他直起身瞥见光滑的漆柱映过一抹白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泛着凉意的刀锋已抵在他的颈上。

  “人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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