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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打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在她的视线之中。

  在爹旧痪复发,娘彻夜不眠的照顾着爹时,是他教她写字、喂她吃饭、哄她睡觉的;每当爹的新仇旧怨找上门来时,也是他保护她、照顾她、替她挡下每一刀的。

  是他,让她懂得开始说谎。

  也是他,让她了解什么叫心动,让她尝到什么叫嫉妒与渴望。

  她喜欢他、崇拜他,以为他是她的,以为他今生今世都会在她身边,永远属于她。

  但这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幻觉。

  她失去他了。

  她以为她做好了准备让他走,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失去他,可那只是谎话,欺骗自己的谎话。

  她不想看他那么痛苦,所以她骗自己她可以。

  可这是那么痛,那么痛,像被挖出了心,掏出了肺,像被生生扯下了身上的一块肉。

  她以为她可以,可她不行,她没有办法。

  没办法……

  热泪,如雨般,成了灾。

  停不下……

  不停下……

  §第六章

  大雨淅沥哗啦,顺着屋瓦汇聚落下,一串又一串,晶莹剔透的,好似水晶帘幕一般。

  凤凰楼里,风家的老爷,下了楼,穿过了那些被成串水帘笼罩的长廊,晃啊晃的,晃到了自家女儿的小院。

  小院里,东有莲荷一池,西有竹林一丛。

  为了怕她会无聊,屋子前方的小园,四季都会开着不同的花。

  种了花,又忧她被虫咬,靠屋子处,种着防蚊的药草;知她畏冷,就连屋檐也同北方那儿一般做飞翘的形式,让阳光能在每日东升时,早一点进来,在日落时,晚一些移出。可做了飞檐,日照充足了,又担心太通气她会着凉,靠北侧那儿,就栽了一排挡风的林木。

  寻常时候,她这小院,可是最通气开敞的。

  可如今,雨淋漓,天阴沉,平常她这日照充足,宽敞明亮的屋子,此时此刻看来似乎也满布阴霾。

  他顺着靠边有遮的回廊,绕过小院,来到了她的门前。

  那扇门,如同以往船,敞开着。

  可里头的人,却不像往常那样,挂着开心又彗黠的笑。

  那总爱惹麻烦的丫头,如今宛若凋萎的花,也没梳妆打扮,就只披散着发,包着一袭陈旧的床被,蜷缩在窗旁的美人榻上,面无表情的瞧着屋外池中被风雨击打的荷与叶,知他来了,她也不动,还是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瞧着那被雨水摧残的夏荷。

  他将手里提着的点心,搁到美人榻上的雕漆小几,自顾自的,泡起了茶。

  “丫头,你知道,你不吃饭,你娘会担心的。”

  她沉默着,好半晌,才幽幽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你怎有力气想辙呢?对不?”

  她一怔,看向自家老爹。

  他从点心笼里,拿出刚出炉的小酥饼,那小小的酥饼,却做得十分饱满,还冒着烧烫的白烟呢,他没瞧她,也不给她,就把那撒着芝麻香得让人口水直冒的小酥饼,径往自个儿嘴里送。

  只听嚓滋一声,小小的酥饼,被咬了一口,其中的肉香、葱香,和着饼香与芝麻香,顿时四溢,教人闻了口水直冒。

  虽然那酥饼比铜钱大不了多少,可那皮却有数十层那么多,是用整张大面皮,擀得极薄极薄,然后层层交叠,包上肉馅,再入土窑里去烘烤的,手艺要非顶尖,可做不出来这种酥脆又入口即化的口感。

  当他一口咬下,那肉汁便汩汩流了出来,渗进饼里,味道更是绝妙。

  他嚼着嚼着,还不忘喝口茶,然后又哗滋哗沙的吃了第二口,慢慢的嚼着、咀着,跟着才把最后剩下的一口,扔进了嘴里。

  他吃完,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还不忘舔了舔指头上的芝麻与汤汁,跟着竟然伸手又要去拿第二个,银光再看不下去,霍地伸出了手,拎了一个起来。

  “怎么,这会儿饿了?”他笑看着她。

  “这是四海楼的菜刀叔叔特别为我做的,都爹吃了,我怎么和他交代?”她脸不红、气不喘的说着,将热烫烫的小酥饼,送进了嘴里。

  “就是要让你交代,我才替你吃啊。”他厚着脸皮,笑着说:“你吃不下嘛,为人亲爹的,总得替女分忧解难,是吧?”

  这话,他可也说得出口。

  她好气又好笑,只得小心吃着烫口的酥饼,省得这些可口的酥饼,全入了这贪吃爹的嘴里。

  见她吃了饼,他可也没停,只是吃着慢了些,茶喝得多了点。

  雨,在窗外淅沥下着,将啥也弄得蒙了,倒也有番滋味。

  可这窗啊,瞧出去,便是那小子布的景,就连她身上裹着的,也还是某人的旧被呢,他瞧这丫头啊,七早八早心早丢啦。

  “我说丫头,既然这儿待着也触景伤情,就甭待了。”

  银光一怔,停下了拿饼的手,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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