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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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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 “嗯?” “我累了。” 闻言,她闭上了嘴,再没吐出一个字。 没有多久,他就听见她的吐息变沉变缓。 她睡着了,他张开眼,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轻轻以指将她脸上垂落的发丝掠到耳后,不舍的抚着她眼底下的黑眼圈。 她身上的毒虽已去尽,但却大耗元气,才会那么快就累,沾枕就睡,可明明累了,却还强撑着,急着想要为他担下那些事。 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他曾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在乎他,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可这个女人在乎,在乎他。 他伸手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轻拥。 真是个小傻瓜。 晨光在墙面与地面缓缓轻移,他闭上眼,知道这一生,至少还有她。 阿澪没有走远。 陆义远远的,就看见她伫立在湖畔,一脸苍白的眺望着远方。 他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水上人家撒网捕鱼,看着几只水鸟一块儿振翅飞翔,掠过湖面。 风来,又走,潮水轻拍石岸。 “我可以告诉你,在我从苍穹之口逃出来时,我以为我能够控制那些妖怪……” 她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那美好的嗓音,十分优美,有如天籁。 他记得,每当她在清晨祝念祷词,在黄昏轻吟颂歌时,人们总会停下脚步,沉浸在她抚慰人心的温暖歌声里。 千年过去,她的声嗓一如以往好听,但那之中,却再无以往那如风似水的温暖,只有如冬日寒冰那般的孤绝。 “但事实是,当时我根本不在乎,我恨那座城,我恨里面所有的人,我恨那贪婪的国度,我恨人们平时有求于我,到头来却纵容龚齐把我献出去当供奉,我等了十三个月,忍了十三个月,忍受那些妖怪一再吞吃我的血肉,我以为会有人来找我,以为会有人来救我——” 她气一窒,声微顿。 她看着那些飞鸟,颤颤再吸一口气,道:“可我只等到那些妖魔的讪笑与嘲弄,等到他们的咀嚼和啃咬,他们给我看城里的景象,让我看我自小守护的那些人、那座城……看人人都在习武链兵,看家家户户都在打铁铸剑,窑里的大火那么旺、那般烈,烧出的黑烟都遮蔽了日月……但那一切,却不是为了来救我,而是为了支援龚齐去兴兵作战,没有人试图来找我、想救我,而那从小看着我长大,我将其视之为兄长,为我铸造礼器的大师傅,竟然带头为龚齐那王八蛋铸刀造剑?!” 对她的指控,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听见她的恨,听见那曾经优美柔软的嗓音,充满着恐惧、痛苦与愤怒。 刹那间,好似又见那座城,又听战鼓急急,又看黑烟漫天,看万千铁骑轰隆隆的踏破草原。 “在那一刻,我只希望全部的人去死……全都去死……”她握紧了拳头,看着远方,恨恨的说:“最好和我一样,全都变成在不见天日的黑暗深处发臭腐烂的一块肉……” 湖水潮浪,一波又一波。 暖风迎面,袭来,扬起她乌黑的发。 “龚齐派人将你带走之后,阿丝蓝来找过我。”他看着前方的渔船,声微哑:“她希望我去找你,她想自己去找你,但我不认为那是个问题,我以为龚齐再怎么失控,也不会试图伤害你。” 他深吸口气,坦承。 “我错了。” 这一句,让泪夺眶,随风走。 在天上优游的水鸟,忽地如箭矢一般钻入水中,用长长的鸟嘴,衔抓了一只死命挣扎的鱼儿上天。 小舟上,一个孩子仰望着那捕鱼技术高明的鸟儿,赞叹地张大了嘴,就如当年的她一般,就和那年的云梦一样。 她还记得,巴狼掌着竹篙,和阿丝蓝一起,带着她们三个在河上玩耍。 蝶舞、云梦,和她。她记得阿丝蓝的笑,记得她对她伸出的手。 “我从来不想伤害阿丝蓝。” 她唇微颤,将双手交扣在身前,声喑哑的道:“我看到她小产,倒在血泊中,而你忙着为龚齐铸剑,他们没让我看到最后,我以为那一夜,她就死了。” 这话,让他浑身一震,转头瞪着她。 “小产?” 这一句,让阿澪回首,见他那模样,忽地领悟。 “你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黑瞳因疼痛而收缩着,“我根本……不知她……有了……” 看着他苍白的脸,痛苦的眼,她久久无法言语。 她没有资格怪罪他没照顾好妻子,她后来对阿丝蓝做了更糟糕的事,她让那温柔又善良的女人双手染满了鲜血。 风吹了又吹,让杨柳轻扬,教潮浪来回。 千年前的过往,曾经犯下的过错,满盈在风中。 你应该要道歉。 男人的忠告,蓦然响起,就在耳边,仿佛他人就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那讨人厌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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