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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忘了,第一眼见她,究竟是何时。

  他与她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可这城里的孩子何其多,人都识得他易远,他却不一定认得旁人。

  但是,他却清楚记得,是何时开始对她动心。

  当时,为了教她识字,他常去找她。

  刚教她识字的那一年,他还有些怕人见着,怕人知道他同她这小傻瓜老腻在一块儿。

  毕竟,他可是小霸王呢,若是被人发现他老喜欢成天和她这么个嫩呆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像什么样?届时那些总视他为头头,当他是老大的朋友们不笑话他才怪。

  所以,他才总在人前避着她,在人后才来找她。

  说实话,他心里隐约也知这样不好,可那时他好面子,只顾着同伴的眼光,没去多想她若知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他还当自己是个少爷,是这城里的小霸王。

  那时,他还觉她不过是一耳有残疾,万分可怜的小姑娘。

  那时,他还以为比她高尚,以为他愿意教她识字,是她的荣幸、她的好运。

  他既是帮了她,那人前装没见着,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这没啥不对,他可也有他的颜面、有他的名声要顾及。

  可是,和她相处久了,他慢慢发现自个儿其实喜欢和她一起,胜过喜欢与同伴一起骑马出猎,一起上街胡闹,他喜欢和她聊天斗嘴,喜欢看她从石头上笑翻过去,喜欢教她如何发音、怎样写字,身子光是和她待在一起看书,他心情就会变好。

  十岁时,她还如孩子一般,可三年过去,她渐渐出落成一水灵灵的姑娘。

  他十六那年,年少气正盛,虽然已经沉稳了些,却也依然还好面子。

  那一天,他推不掉同伴的邀,和城里几间商家的少爷们,一块儿上馆子吃饭。

  说是吃饭,其实是喝酒,几位少爷半大不小,在家被管得严,上馆子可没人敢管,更何况,他这易家少爷也在场,城里各家饭馆哪个敢不看他这脸面?敢不替他上酒?

  那会儿,他其实心底知道,这才是他们硬要找他一块儿出门的主因。

  他不是不介意,可长那么大,他早清楚身为易家少爷,人对他皆有所求。

  这身份方便,可也扰人。

  事实上,是越来越扰人。

  儿时,大伙儿玩在一块儿,那是没多少是非,虽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可年岁越大,那些图求,却渐渐越发鲜明。人对他好,背后都有其求,只是有的做的高明,有的就显粗俗,藏不住那贪、那求。

  瞧着同伴们在酒楼饭馆里喧嚣着,对窗外楼下街上往来的姑娘评头论足,对桌上菜肴挑三捡四,对着他阿谀奉承、逢迎拍马——

  他喝了两杯酒,忽然只觉腻味了、无趣了,起身说要走,大伙儿一怔,纷要他再留,他却只觉得懒,没再多说便起身下楼,明明觉得他扫了兴头,那些人还是跟屁虫似的跟了上来。

  “易少,怎啦?是吃的不合你口味?还是喝的酒太劣?”

  “那是酒吗?是醋吧?没关系,易少,这儿酒不好,我知一间酒楼,在城西,咱们换个地头再续——”

  “你们自个儿去吧,我没兴趣了。”他懒懒的说着,下了楼,才刚踏出门槛,就见冬冬捧着三板的扳豆腐,站在她家的驴车旁,他愣了一下,不觉停下脚步。

  她捧着扳豆腐转身,一回身便看见了他。

  见了他,她小小的嘴儿弯弯,大大的眼儿也弯弯,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捧着豆腐快步朝他走来。

  “怎么啦?易少?怎么停了下来?哇,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他闻言一僵,只见她已踏上了客栈的石阶,几乎在同时,他身后的人跨出了门槛,而他清楚知道,她很高兴看见他,她想和他打招呼。

  “咦?这不是雷家那豆腐脑袋吗?”

  “豆腐脑袋?啥豆腐脑袋?”

  “就市集街尾那,你没吃过吗?那家豆腐好,可惜这姑娘是傻的。”

  另一个人也从门里挤了出来,看见她不禁好奇的开口问:“易少,你识得这小傻瓜啊?”

  瞧见旁人,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但是他却刻意的侧身挪开了身子,粗声道:“不识得,你没看人送货吗?别挡着人路。”

  她瞧着他,一瞬间,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甜美开心的笑容也像在刹那间冻结了一般。

  他僵站着,她也一般。

  然后,她张开嘴,小心的维持着脸上的笑,用那沙哑又怪异的腔调说:“谢谢易少。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他愣住,只见她将豆腐捧得更高,笑着说:“一扳豆腐三文钱。”

  其中一跟屁虫一个大步跨了过来,对着她猛挥手:“去去去,不买不买,你这傻蛋,没看到咱们正要出去吗?少在这儿挡路,真碍眼。”

  “她就傻啊,不然怎会挡在门口呢?你没看易少都侧身要让她过了。”

  “等等,你不买,我想买啊,雷家豆腐多好吃啊。”另一个跟屁虫把前几个给挤了开,醉醺醺的朝她比着两根指头,说:“喂,你,给我两板,两扳豆腐你懂吗?两板——啊,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搞不清楚,全给我就好,我带到下一家酒楼,要厨子煮给我吃。”

  说着,他一把将三扳豆腐都从她手中抢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九文钱给她。

  冬冬伸手去接,那家伙却因为喝醉了,没等她手到就松了抓钱的手,把钱叮叮咚咚全给掉在地上,滚得大老远去。

  “啊,掉了。你自个儿捡一下好啦。”

  冬冬一愣,却仍是不气不恼的回身走下石阶,蹲了下来捡拾那滚到大街上的几文钱。

  那喝醉的小少爷见了,还下了阶朝她喊道:“喂,是九文钱,你可别捡了九颗石子起来啊,哈哈哈哈——”

  几个少爷听了,哄笑出声。

  易远看着她蹲在街上捡钱的身影,听着同伴们可恶的笑声,忽然间,莫名的罪恶感与羞愧上了心头。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瞧瞧和他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是啊,他们都是少爷。

  可除了花天酒地,欺侮弱小,惹是生非,他们还会些什么?

  忽然间,眼前每张喝得醺醉泛红的脸,瞧来都丑陋。

  好丑陋。

  可最丑陋的,是他。

  人都对他有所求,只她没有。

  所以,更显她好。

  冬冬救他之前,他不曾对她好过,就只是认得,只是知道她傻,人欺了她,他虽不觉欺一个傻子有啥乐趣,却也不曾插手拦阻,那不关他事,不需他管。

  可是她却依然对他伸出了援手。

  她帮他,无所求,也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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