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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萧四也不多问,便应承帮我。他自然没锦屏那么多的“为什么”,我也看准他不屑贪一个女子卖笑的钱,算得一个可信的人——便是我看错人,也自备了后路的:杜十娘尚藏着百宝箱,丹青虽不能及,养活自己也尽够了。

  离开秦淮河,照花阁中从此没了丹青这一个人。萧四替我在南京城城郊找了住处,小门小户,也无人识得我是谁。

  转眼,也过一年多。

  萧四笑说:“不想你竟真走得出那个门。”他倒是常来坐一坐,同我说话喝茶,又说,“出了这个门,你人也不一样。”

  我抬手摸摸鬓发:如今真是荆钗布裙了。“去了金银珠翠,不过一个寻常女子,自然不比照花阁头牌姑娘的风光。”说着,不觉唇角带上笑来。

  他留意到这笑,四下里一打量,说:“这日子淡而无味,你喜欢?”

  “四爷何不直说‘家徒四壁’?”我说,“无论如何,也总好过了倚门卖笑的营生。丹青要的,本也不多,现在也很够了。”

  这是一个小村,十数人家,村后一座小山。我终是没住到沈绘画里那样山林里去,却也洗去铅华,仿佛去了一个外壳束缚,自在适意许多。什么十里秦淮,六朝金粉,我不愿想起了,权当它前尘过往,只得萧四是唯一的联系。

  过半晌,他点点头:“这里人单纯些,不至于欺负一个单身女子,也是好处。”

  我抿嘴笑起来:“丹青哪里不晓得是四爷特地着人暗里护着这小门小户?这份情,是注定要欠四爷的了。”顿一顿,又说,“其实照花阁里头什么样人物没有见过?我也不至于就那般不中用了,寻常的人也还应付得来。”

  他看着我:“你就这样不愿承我的情?”

  那目光忽然间太过专注,让我心神一震,不及招架。

  他叹口气:“不过换一个地方,你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往常许多话你不肯说的,现在也说了;在照花阁时会说的话,现在也不尽说了。”

  “有这回事?”我勉强一笑,“想是离了照花阁,自然心境变了,说话也变了。四爷不提,我也还不觉得。”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画画儿要心境,原来说话也要心境。我今日倒新学一样。”

  我又一惊,想当日鸿宾楼上替沈绘辨白时那一番“心境”的说话,他又知道了。

  一时之间沉默下来,有些尴尬。我站起来:“礼数不周了,我去给四爷沏茶。”

  “不忙。”他拉住我手,“丹儿,许久不见,连你名字也有好些时候没叫了。”

  我不动声色地抽开手。“也是,四爷是大忙人。”

  “忙?”他笑,“你知道我,哪里会有真正忙的时候?不过整日价混罢了。见到屏儿,直追着我问你。”

  锦屏晓得底细,我没有瞒她——与其经她那样软磨硬缠套话出来,还不如一开头儿就说个明白。

  萧四说下去:“我告诉她你一个人住这么一个地方,她吓一跳——真跳起来了——就说难道你一个人这么过一辈子不成?”

  我想得出锦屏那样子来,笑出声。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过来握住我手笑:“丹儿,你怎么说?”两道目光直射着我眼睛。

  我不觉往后躲了躲,皱皱眉头:“什么怎么样?”

  他声音愈轻,离我愈近了。“屏儿问的话,你怎么答?难道你就这么一辈子一个人过?”

  我眼睛闪了闪,避开他目光:“大约是罢。也是前几年太热闹了,便活该后半辈子冷清些。”再想抽开手,不能了,一双手被他紧紧攥在掌中。

  “别装糊涂。”他轻轻一笑,“也别逞那个强了,丹儿,说到底你一个女人,总得在身边有个人护着,疼着。何况——”他的食指抚过我面颊,若有若无的触感,“这般如画的颜色……”

  我接了话:“纵得颜色如画,又有多久呢?是颜色,总会有褪了,淡了的一天。”抬首看他,再不避开,迫他答我。

  他停了动作:“丹儿,你总这样子,想太多了。”

  “平日无事,胡思乱想。”我说,“四爷以前不总说我一抹游魂,心事跑马?就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说:“会东想西想,不会想我么?”

  我一愕,这又像是那一夜照花阁的光景了,他又说这种奇怪说话。

  “丹儿,那一夜我装醉,说的话却没一句不真。”他的声音低低在我耳边徘徊,“几年前一夕酒醉,一夜荒唐,竟被我捡着宝贝了。几年来你也见了,再有谁如你一般让我留恋这么许久?”他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骤然一紧,“莫告诉我说,你什么都没觉得。”

  我无言以对。是不能否认。然而其实萧四待我也一如待锦屏她们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处的时日长久些了,也格外熟稔随意。我看他,也不过是个格外熟识的客人罢了。今天他却说这些话。

  这样一言不发,他也看穿我心思,敛去笑容:“不然你以为我那夜为什么留宿照花阁?为什么生生拆开你和那姓沈的?只为你和他走得太近。丹儿丹儿,你若是寻常人家女儿,我何用等这么多年,立刻娶你进门。”

  这个话也说出来了?我诧异,继而笑着点点头:“不过因为丹儿出身不对,四爷便放了手了。”到底还留了一句话没有说:既是一早已放手,为什么现在又来说这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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