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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我苦笑着:“那家伙早八百年前就不教了。也好,省得我成天面对XY,烦都烦死了!”

  “那要不要跟我们一道?这个老师是省中的,教得还不错,条理分明的。”

  “再说吧!”我看着地板:“反正时间还早,我也不急。”

  “随你!只怕你到时饮恨长城,抱着砖头大唱南阳街小夜曲——”死阿花就是嘴坏惹人嫌。

  我捶了她一拳说:“白荷花你少乌鸦嘴。”

  她叫痛,赌气不理我。我将椅子一拐,身子探到她座位旁。

  “阿花,别忘了,生气快老,细胞死得快,皱纹也就生得快!”

  阿花瞪我一眼,用力一推,我重心不稳,连人带椅摔倒在地上。还好皮厚,除了手肘隐隐作痛外,大致都还算完全。阿花忙不连迭跟我道歉,我笑了笑不以为意。阿花就是这点粗鲁,搞不好那天怎么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话虽这么话,每次她闹别扭使性子时,我总还是忘了小心提防!

  上课钟响了,第八堂国文课。国文先生一袭唐装,顾盼自如的踏进教室。我心底暗暗喝采,好一个英俊风流的人物。

  国文先生也是新学期才到任的,儒家忠实的信教。若换做在古代,该是个名符其的“儒生”。那神采,那气质,举手投足都充分流露出读书的人的温文儒雅。只可惜我们这些萝卜头被孔子曰孟子云给整惨了,提不起劲欣赏什么儒者的风华。

  例如阿花,每背一篇论语,默写一篇孟子,就骂一声“死儒家”。阿花喜欢用“死”字夸张地表示某种情绪,算是一种口头禅。比如她顶讨厌一位颓废派电影小生,每回我和小麦谈起他,她就呱呱乱叫“你们这些死颓废派的”。

  小麦倒挺欣赏国文先生玉树临风的英姿,说他是古今少见的“伟男子”。是有一点太夸张了,不过,情这一字之所以如此狭獈,就是因为它的独断。

  至于我,我是挺讨厌儒家的,不过我对国文先生倒没什么成见,好歹井水不犯河水。再说,联考考的就是这些东西,那天我傲笑江湖,怎么算,功劳都有他一份。

  现在他正讲授着孟子,低沉的嗓音隐着一股难喻的魔魅,声声打动我们这些求知的灵魂。

  人与人之间的波动真的奇妙。国文先生怎么看,风范、气宇、学识,甚至皮相,都是绝世的才子美男,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撼动不了我的心弦,觉得他不过是世间诸色寻常的男子之一。然而一班的才女许凤芝却暗恋他痴狂。

  也许我们各处在不同的频率,无法震荡交流的波动,所以彼此的世界自成独立的漩涡,而旋转出各自的天地。黑暗的边界阻挠我们的互动,冥广的宇宙分离漩涡的吸引,所以我们各成互不带电的游离电子,即便擦身而过也不会产生碰撞的火花。也许吧!人与人之间的波动应是这样的奇妙。所以频率相近的结成有缘的亲友之族,频率迥异的则各自互为陌路。总该是这样吧!

  嗯,总该是这样吧!看着国文先生,我每每有这样的想法。否则,我既是有情生,又如何不对他动情?否则,何以世界千千万万的人,就只有那样一些些的人和我相遇且相逢?

  那么,我和米俊宽该是频率相互交缠的有情人?相到这里,我不禁脸红,眼光不经意掠过窗外,赫然接收到米俊宽吟吟的笑。只是,他的笑不是对我的,他正倚着楼墙,神情专注,注视着他身旁那个月神柳态的李兰珠。

  我悄悄收回目光,假装没看到窗外的景观。这时已经快下课了,有些班级早放牛吃草,同学也开始骚动不安于座。国文先生见状,宣布下课,然后请我上台。

  “杜见欢,我相信你是一个想象力丰富、很有创见的人。但是,既然为文“论礼”,你是不是能悄压抑住自己的想象,安份规矩地写作。你这样,我实在不知如何下笔批改。”国文先生摊开我的作文簿,神情微有一丝苦恼,带着商量的语气望着我。

  我探眼望了簿子一眼,嘴角微微一扬。那篇“论礼”,我总共只写了三行。第一行开宗明义说“礼”只是些束缚人心、毫无建树的东西。第二行说“礼”不过是某些野心家用来提高身份,制造阶级意识的工具。第三行总结“礼”是戕害自由心灵最大的祸害。

  国文先生把簿子合上递给我,意思很明显。我叹口气,无奈地接过来:“好吧!我重写就是了。”

  和他作对对我没什么好处,实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何况,他这也算是为我好。只是我仍然不明白,为文不就为了抒发思想想象吗?禁忌这么多,倒不如用抄的算了。联考是科举的延伸固然没错,我更相信作文考项是种变相的八股余害。

  我走回座位,慢慢收拾书包。小麦和阿花补习班有课先走了。瞄一眼窗外,米俊宽还在,李兰珠也还在。

  我呆坐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离开教室,静静地走到米俊宽跟前,朝李兰珠笑了笑。

  李兰珠看了一眼,微笑点头,然后跟米俊宽说再见,莲步轻移,风情款款,如弱柳迎风摇曳招展。

  “很漂亮吧!她?温柔妩媚,一身的女人味。光是看背影,就想象得出那种款款的风姿。”我看着李兰珠的背影,心有点酸。

  “的确是很美。”米俊宽把眼光调回落在我身上。“请你吃饭好不好?好久没在一起了,老是等不到你的人,你到底在忙什么?”

  米俊宽这句话,轻描淡写的,算是抱怨吗?

  我低着头,避重就轻:“忙着念书啊!”

  “是吗?”他打鼻子哼出声来:“这么用功!念到全班倒数第三。”

  我不搭腔,快步走着。可是米俊宽身高腿长,跨出一步抵我三步,情形反倒变成我追赶着他似的。

  走到路口,他拦辆车子,粗鲁地把我推进车里,紧挨着我身边坐进来。一坐定就对我大声吼叫:“说啊!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口气蛮横又霸道。

  米俊宽竟会有这等失态的时候?我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低着头,依旧不开口。他用力捏住我,捏痛了我的手。

  车子全速前进,在一栋五楼公寓前停驻。

  米俊宽一语不发把我拖上顶楼。进了屋子,关上门后,他才放开我。

  屋子不大,整间房子的色调全是蓝白两色雕砌而成。乍一进来,彷佛踏入了青天之中。

  我紧靠着墙,企图回避凌空罩来的压迫感。他双手撑住我左右墙两边的空白,整个身体倾向我,围住我的去路。

  “说啊!你还是不说,嗯?”他俯视着我,漆黑清亮的双眼燃烧着一股蠢动的愤怒,像是积怒已久。“我忍了好久,今天我一定要问清楚。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嗯?忙到整个暑假我天天看不到你的人影,打电话给你也找不到人,好不容易等到开学,你又躲着我,每次见面都心不在焉——说啊!到底是什么事令你这样魂不守舍。念书?哼!骗谁!说,我一定要你说——对了,刚刚下课你在讲台上和那家伙说什么,讲那么久?说!我可不是十七、八岁的小毛头,你别想哄我一、两句就算数——”

  这,就是米俊宽的真面目?事事冷漠的米俊宽心头那处未曾经人探触的软弱——冷漠王子米俊宽也有这样蛮横霸道不讲理的神色。我看着他的衬衫衣领说:“没想到你这么霸道蛮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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