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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四 瑞士 苏黎士

  旭日缓缓升起,粉耀玫瑰般的金丝照亮了整个大地。

  王克霖提了一只公事包,踏着轻快的步履经过偌大的旋转门后,脱离鱼贯的上班族,径自向古意盎然的大厅另一端的专用电梯走去。一等电梯门敞开,他跨进后旋身就按下钮,轻松自在地哼着“蓝色多瑙河”。

  当电梯指示灯在十楼闪烁的同时,门一陡开,他使跨进了铺陈着高雅灰色地毯的顶楼办公室,忙不迭地趴向女秘书的桌前,对年过四旬的惠芬打招呼。

  “早!惠芬。frank人呢?我希望他人在才好,否则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非把我憋死不可,电话上谈又不够刺激,我可是一刻钟都按捺不住。”

  惠芬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打从我昨儿个下班后,他就一头栽在里面没出来过。这是他的三明治早餐,麻烦你顺便带进去吧!我想他还没睡醒,你去唤醒他可比我去妥当多了。”

  王克霖会意地咧嘴一笑。“那是因为我手头上有个滚烫、刚出炉的好消息,要不然,谁敢毛遂自荐地进狮笼去招惹一头酣睡的狮子?不啻找死!”他斜睨了惠芬一眼,低下头、低哑嗓子问道:“他当真有起床气?”

  惠芬露出一个浅笑,将双手一抬,无可奉告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他的私人秘书这个问题你该问‘某些人’才是。”

  克霖将金边眼镜扶正,捉起那袋三明治,穿过自动红木大门,跨进了总裁办公室。室内的装潢及办公家具的风格都相当雅致、俐落,明眼人只消瞥上一眼,便可窥知主人稳重、明快的行径。

  数十张充斥着密密麻麻数据的报表纸,紊乱不堪地散布于超长的红木办公东,笔记型电脑的电源还大开着,烟灰缸内挤满了扭曲的烟头,桌后的大皮椅内坐着一个酣睡的男人。他的头微倾,胸前罩了件皱巴巴的西装,已被扯开的领带随意地挂在椅背上,衬衣袖子也一节节卷得老高,两双脚更是直直地横跨在桌缘。王克霖端详着静睡中的上司,崇拜的眼神表露无遗。

  五年前,他手握一只海德堡大学企管硕士文凭,踏进这栋商业大楼时,压根就没冀望能在六年内,能从一个小外汇操作员爬上目前的职务──参石期货瑞士总管理处副总经理。而他今日所有的成就都得归功于眼前这名三十五岁的男子。是他,力排反对人士的意见,坚持要聘雇一个来自台湾、空有文凭、却毫无实务工作经验的毕业生;是他,给予王克霖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王克霖谨慎、有力地以指关节轻叩桌缘两下。不用两秒,窝在皮椅里的男子陡地动了一下,头微晃后,眼皮才缓缓地撑开,露出了一对涣散的黑瞳,一直到那对黑瞳聚焦后,两道剑眉才遽然竖起。那张阴晴难测的脸孔就像风雨欲来的前兆,其神韵中所交杂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栗。

  刚苏醒的男子闷不吭声地挪下横跨大桌的腿,双臂朝空中伸了一个大懒腰,揉搓僵硬的脖子,然后拎着遭蹂躏不堪的西装站了起来。

  “几点了?”他粗嘎着声问,抬手抚一抚乱糟糟的乌发。

  “八点四十五。这是惠芬为你弄的早餐,趁热解决吧!”

  他引领瞟了一眼早餐,将直挺的鼻梁一皱,便顶了王克霖一句:“三明治!我习惯它冷以后才咽得下喉。”

  起床气!克霖差点憋不住气地放声大笑,灵光一闪,心想还是别在怒狮上拔毛的好。“抱歉,把你吵醒。不过这个消息绝对包君满意。”

  “打从一季前,我买进成柜的大麦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可大快人心。这次错误的判断会让我白白损失两千万美金,想不透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岔子不是出自你身上。”王克霖卖着关子。

  对面的人闻言抬起眼帘,透过长密的睫毛直扫克霖。“该不是那个天杀的欧联农业部长下台一鞠躬了吧!”

  “昨天倒还没,今天可就难说了。全欧洲只要是跟期货沾上边的人没有一个喜欢他,”克霖喜孜孜的解释道。“他的婚外情曝光,惹毛了自己的糟糠妻,一怒之下把他受贿的丑闻全抖了出来。各界媒体把这条新闻炒得火辣辣的,所以欧联农委会不得不重新开会议价,本来被高估的咖啡和大黄豆价格下跌,而你那被抑价的大麦也咸鱼翻了身。”

  “当真?”他依旧板着棺材脸,口气稍微振奋些。

  “你整晚耗在这儿,难怪不知天下大势。话说回来,你实在很走运,没去‘鸟’那些怕事的董事,一个个都是大木柱,有时我还真想拿木槌重重的往他们头上敲去!”

  “也怪不得他们,连我自己都想把那批大麦倒入苏黎士湖,顺水冲走省得心烦。”

  “得了,老兄!你若真这么想得开,干嘛费神挑灯猛敲计算机?”

  法兰克黑黝的瞳孔里终于闪过一抹笑意,然后伸手捉过食物袋,拿出已然半冷的三明治,大口地咬下,一面皱着眉挑剔地拣出洋葱丝、酸黄瓜及芥末酱,一面耳提面命地道:“等单一成交价公布后,你就打通电话回台湾,知会那些冬烘死老头把手里的大麦脱手,顺便警告他们少跟我罗哩啰嗦。这一季来,我被他们吵得耳根子没一刻清静过,耳膜都长茧了。如果李董找我,你就跟他说,我今早得参与一件水库的开标案,请他别再派出代表竞标,免得又跟上回一样闹出大笑话;同家公司派出两名代表竞标!闻所未闻!活这么人没听过有人这样半卖半送做生意。”

  “教我用你这副神气劲儿跟他说?他不炒我鱿鱼才怪!”

  “炒你鱿鱼?”法兰克嘴角邪邪一笑,讽刺道:“他连鱿鱼、墨鱼都分不清,他能炒你什么鱿鱼?他只会成天拿着扩音器对着电话筒吼,叨念半天要我再讨房孙媳妇、生个曾孙给他虐待。”

  “又不劳你生。”王克霖打趣地道。

  只见对方脸上刷下一层黑幕,满脸慊然地瞪着克霖,没好气地说:“那你来生?”接着按对讲机。“惠芬,麻烦你送一壶咖啡进来好吗?”

  不到一分钟,高效率的惠芬便端了一壶咖啡、鲜奶、及两个马克杯出现在门口。

  自大陆到德国攻读物理的惠芬,跟着法兰克的父亲工作已有十年,等到法兰克的父亲去世后,才转为法兰克做事,这一做又是荏苒而逝的八年,她的泰半青春完全是奉献给这对父子。除了工作绩效一等一外,她缜密的心思及不闲言闲语的个性,连一向挑剔成精的法兰克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韧性。

  等惠芬放下托盘,步出办公室后,王克霖才开口:“既然大麦事件已摆平,你也可以松口气了。”

  “是吗?”他斜睨克霖一眼,不甚乐观地说:“本来还有藉口逗留在这儿,现在非得回台湾了。你有东西要托我带回去送人吗?”

  “嘿!老板,你的快递费用一定颇昂贵。”

  “啰嗦!要的话,今天下午四点以前备妥,否则自己找家空运公司。”

  “你这回要去多久?”克霖拍拍肩上的灰尘问道。

  “端看我能应付他多久而定,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个月。如果超过三个半月,就劳你挂个电话、编些理由,像欧联股市崩盘,或是苏黎士河水位暴涨泛滥成灾,把我的房子冲走之类的。”

  “前年也是这种不着边际、天马行空的歪理,他会信我才有鬼哩!”

  “大伙心知肚明,费神去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异是浪费你那颗聪明的脑袋。”

  “你连三十四都还没满哩,他急个什么劲儿?”

  “谁教我运气背,除夕夜蹦出来的。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一连娶了两任老婆,一一下堂求去,却还是没给他生个孙。他老人家甚至怀疑我寡人有疾,硬是扣个不孕的大帽子给我戴。”

  “不孕!哈──”克霖哈哈地呛笑了两声,笑翻了天,震得整张红木桌抖动着。

  “这么好笑吗?”法兰克耸了眉,反唇相稽:“你才不过三十一,刚过而立之年,小心碰上新女性外加顶客族。一次,就让你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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