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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她笑了,和那妇人一起。近来跟着望江关学话,她知道这是望家寨里大人用来哄小孩的土语。

  “走吧,”强自振作,妇人牵起男娃的手,紧紧紧紧,像怕丢了似的。“你太叔公他们明天要来接你,娘还没为你整顿收拾呢。”

  “喔。”丰儿恋恋不舍看了小狗们一眼,到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观望着,她的心无端抽疼。

  不是为了那窝肯定活不成的弃狗,而是男娃娃那不胜为力的忧伤眼神。

  观望着,她不知不觉挪了脚步跟去。

  越走越远……

  “她这样没日没夜地昏睡,到底多久了?”黑暗间,望江关神情紧肃,低声但不带愉悦地问着身旁老妪。

  “两、两天了吧……”老妪微微颤抖,主子向来亲切,平日对谁都是有说有笑,这般敛了声沉了气的模样,她还真没见过。

  “只两天?”他放下脉枕中的手,极轻,骨瘦如柴,灰白间全无光泽,死尸都比她看来健康。

  就连这屋内都不像只两天没人,望江关轻哼,以掌推窗,日头终于落洒进来。

  光线让老妪欲盖弥彰的事实一目了然。

  他倒抽,耳边听得老妪抽腿后缩的声音;砰然跌翻门边一地散落的食器,惊怪惶叫,匡琅琅狼狈作声。

  这这……怎么回事?

  炕床一角,她头脸垂落、半埋被褥,身上衣着和他离家时相同,之前好不容易稍稍丰腴的脸颊凹陷回去,眼角屎泪堆叠,乱发生油,纠结着隐隐生臭。

  “菂菂,别睡了,醒醒!”无暇理会老妪情况,望江关又急又恼,拍她摇她,已不是怜香惜玉的力道,然而她毫无反应。

  他咬牙,一口气掀翻被褥──捂闷多日的汗渍没想像中热烘难闻,但她手脚不知为何创痕累累、青紫斑斑,不少伤口都已化脓生疮,甚至侵蚀见骨,沾了周身布质,血污点点……

  “啊!”老妪刚爬起来,见到这般景况,差点儿又昏厥了去。

  “先给我烧桶热水来再晕!”他回觑,再好脾气也不由得厉了声。

  脑间一抹想杀人的冲动倏忽来去,他隐忍,却克制不了心底抽疼。

  地板上至少七八盘分毫未动的馊食全洒了,长霉的长霉,生蛆的生蛆,空气沉浊,明显飘散腐败味道。

  “我……明明该送的东西都给她送了呐……”老妪哭道,脚软了硬是无法起身。“菂菂姑娘……你作鬼也别别来找我啊……告大娘不是有意的……”

  他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外出甫归的包袱还结在身上,大步绕过呼天抢地的老妪;打水、烧柴……

  无暇思索其他,此时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她活。

  啦啦啦……啦啦……

  向晚。日暮西沈。倦鸟归巢当口。

  四邻炊烟袅袅,望家寨主屋外亦缓缓浮出一影。

  啦啦……啦啦啦……

  影子越见清晰,越发真实……

  日与夜交替的瞬间,天色骤暗,出落一女子身形,手舞足蹈,妍颜生辉。

  啦……啦……啦啦……

  嘶……咯咯咯咯……喵……啪擦咚当……汪、汪汪、汪汪汪……

  望江关的座骑受惊。篱笆前正围着母鸡啄食的鸡群也吓得躲进羽翼。一只半瞎猫咪急着窜上屋檐时踢下数片破瓦。几条各缺了耳朵、鼻子或四肢的癞痢狗儿边退边对“她”狺狺呜嚎。

  “嘘……”歌声稍歇,她顿了顿。

  “别吵别吵,我是魂,不是鬼,伤不了你家主人……”说着踅至马儿跟前,眼对眼,语气娇嗔:“你啊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怎么这么不禁吓,昨晚还差点把他摔下来……没用的东西,哼……”

  马儿遭骂,却也拿这飞来荡去的魂魄没法儿。

  本来万物自太古繁衍,虽说人类独树一帜,却渐渐失了天眼不见灵动,可它老马不,早先它就知道那丑得不像话的无艳公主透着古怪,果然,还没几天哩,它才正开心主人这回北上西极只带天缺不带她,心满意足吃着西极境内独有的芳美草秣,谁知主人转回来牵它时背上竟多了一个包袱,不,正确说是包袱上多了一团东西!嘶咿,可不就是那做了主人义女的菂菂吗?虽然形容改换美丽许多,但那恶形恶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嘶,竟仗着自己魂魄无重,攀了主人肩头当畜生骑,咿,它心疼啊,最是崇仰敬爱的望家主人……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不骑他就是了,”影子似懂心语,点着它鼻头说:“不过他自己让我骑的时候可不算喔!你偏心你家主人我管不着,是非黑白却要清楚,我从没求他什么,是他自己要揽麻烦的。”

  嘶──它闷哼,别了眼光看星星。

  她低笑,飘上树头玩衣裙。

  什么都停止了、消弭了,虫唱唧唧,这夜初片刻好宁静──

  “行了天缺,你和菂菂年岁相近,接下的事你不便帮忙,先去休息吧……”

  良久,望江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魂一马,不约而同转了同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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