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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两位老人家怎么了?”二人就是在文知堂遣散下人时,坚持追随故主,后来被白云派来的狗腿子打伤的门房。

  “今晨天一亮,我立刻请大夫过府为他们诊治,想不到大夫说,他们伤得很重,需一日三次针灸、六剂汤药,先试个三日,若能缓过气,或许有救,否则……情况不乐观啊!”文知堂摇头叹气,实在不懂,怎么越是忠心耿耿的人,下场越是凄惨?“而你刚才听见了,禁军统领说,为了‘保护’我,在皇上下令前,不准外人进来,更不许里头的人出去……皇上待我可真好。”武梅渲也觉得皇上做得不地道,如此对待忠臣,这国家不亡才怪。

  但在文知堂面前,她也不好说什么逆君的话,遂道:“如果只是殴打损伤,也许我能帮上忙。”

  江湖人成天打打杀杀的,谁没受过伤?久“伤”成良医,对这等问题,她倒有几分手段。

  “果真如此?”文知堂大喜,也忘记礼教之防,直接拉起武梅渲的手,便往里屋走。“武姑娘且随我来,若能救得王叔、柳伯,文某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而已,伯父不必客气,不过我用的都是一些土方法,所以……总之我会尽力。”况且她还没看到伤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救人,现在让文知堂抱太大希望,万一……她恐怕文知堂会承受不住。

  可如今的文知堂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晓得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伙伴命在旦夕,尚书府又被人团团围住,大夫进不来,伤员送不出去,眼看着只能等死,他都快绝望了。

  好难得武梅渲居然懂岐黄之术,文知堂就如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捉到一点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总也是一点希望。

  他祈祷武梅渲能治好两名忠心耿耿的家仆——不,在大难来时,下人们纷纷离去,独他两人自告奋勇留下来与他共度难关,文知堂已当他们是家人,不再是下人了。

  他现在只剩三个“家人”,儿子在天牢,王叔、柳伯命悬一线,让他这个半百老人情何以堪?

  他自信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真不知老天爷怎会如此待他?

  幸好啊幸好还有武梅渲在,但愿在她的妙手回春之下,两个老伙伴能活转回来。如此,他愿意折寿以谢天地。

  二人匆匆进了里屋,武梅渲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她这辈子见过太多血光,所以不必看,用闻的就能感受到这间屋里死气沉沉,两位老人家只怕已经……

  “武姑娘,王叔和柳伯就麻烦你了。”文知堂一脸希冀。

  武梅渲实在不知怎么告诉他,她认为两位伤员已经没救了。

  而文知堂又不停地催促着,她只好施施然走到床榻边,先伸手摸向一名伤员的腕脉,结果却是一片冰凉——这人已经死了。

  她赶紧再诊另一位,结果亦然。

  真是,天不佑忠仆……

  武梅渲无奈地放下两人的手,转身迎向文知堂期盼的目光。

  “怎么样?武姑娘,你能救他们吧?”

  “我……”武梅渲实在不忍再打击他,可这种事又说不了谎,她只能沉痛地摇头。“对不起,伯父,王叔、柳伯已经仙游了。”

  “啊!”文知堂好像受创过深,一时间居然呆了。

  武梅渲又唤了他数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只为他感到悲哀,一生忠君,结果呢?儿子下狱,生死未卜。

  奸人上门挑衅,打死两位忠仆,若非她及时赶到,只怕他也有危险。

  而他一生尽忠的皇上又派了整队的禁军将文府包围,分明是要断他生路。

  是不是做好人都没有好下场?文知堂脑子乱了,一会儿是圣贤书上写着忠君爱国、一会儿又想到儿子正在天牢受罪、一会儿又忆起和王叔柳伯年轻时的荒唐岁月……诸般过往、现实与梦境交叉,混杂得教他几乎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武梅渲看他茫然若失的模样,知道打击过重,此刻不宜再受惊扰,否则恐将留下病根。

  因此她不再试图唤醒他,只静静地陪在身旁,希望文知堂早日度过难关,重新振作。

  唉!说来文若兰还真是料事如神,预料到他爹这边会有问题,所以坚持她留守文府,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文府真的出大事了。

  那个只会使权谋、但半点没有治理天下之能的笨皇帝,像他这样乱搞,早晚令朝堂忠臣一空,只剩奸佞,天天给他逢迎拍马,他就高兴了吧?

  不过到那时,神佑国的国运大概也走到尽头了。

  武梅渲一边骂皇帝,一边守着文知堂,心里却紧紧牵挂着文若兰。

  虽知他料事如神,判断皇帝终会派人救他,可难保不会有意外啊!万一白云又对他下手,以他目前的假死状态要如何应对?

  神佑国民,人人敬天畏地,崇拜神明,一年四季,各式大小祭祀无数,国里的庙宇、道观更是数不尽、望不完。家家户户进庙参拜还不够,稍有能力者,甚至在家设立神坛,日夜三炷清香,祈求诸神保佑,万事吉昌。

  像她家就在奶奶的要求下,在后园盖了一间小庙,奶奶规定家人每天要照三餐祭拜,祈求神明保佑武家香火有延,子嗣昌隆。但很奇怪,武梅渲从小就不信这一套,尤其听过很多神话后,她觉得神也是人做的,人有七情六欲,难道神就能完全做到无情无欲?若真无情,也不会管苍生大地的祈求了。

  至于说什么化小爱为大爱的,那更是胡扯,她邻居有一妇人,为积福德,以求死后荣登西方极乐,便散尽家财修桥铺路、施衣赠粥,解救无数贫苦大众。

  结果那妇人是博得了善名,但他的夫君却受不了破产之苦,心疼三名稚子衣食匮乏,又劝不回妻子,最后上吊自尽,期望以死唤回妻子的理智。

  可惜妇人已经走火入魔,为行善,数度路过家门而不入,根本不知道夫君已亡,三名子女伴尸而居,无衣无食,险些病饿而死。

  最后是武梅渲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桩悲剧,葬了那男子,并收留三名小孩,他们现在在武家做长工,说起那善名远播的娘亲,无不咬牙切齿,恨意盈然。

  她以为人真正可以依靠的仍然只有自己,妄图借助外力一步登天,那叫做白日梦。

  可就算是这样铁齿的她,面对如此绝境,一边是文知堂、一边是文若兰,她又无法分身照顾,也不免希望世间真有神明可以护佑好人,平安健康。

  她默默做着生平头一回的祈祷,愿上苍保佑文若兰得脱大难,万事皆如他所料,不出半点差错,让他平安无事走出天牢,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老天爷啊!好人不该总是受苦的,请祢开开眼,保佑文家两父子吧!他们数代忠君为国,功在社稷,不该得此下场。请祢一定要保佑文若兰,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她反复念着祷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满是疲惫的声音突然响起。

  “武姑娘,我儿……他是不是出事了?”谁也想不到,文知堂一夜的怅然迷惘后,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件事。

  “我……”武梅渲低下头不敢看他,实在不忍心在这老人悲伤时再为他增添苦痛了。

  文知堂也没再纠缠,他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巨石般沉重。

  他先是深深地看了王叔一眼,彷佛要把这个老伙伴的身影烙入心底。

  然后,他拉起王叔早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王叔,是我没用,连累了你,愿来世你为主我为仆,我必尽心尽力,忠心无悔。”说着,他轻轻拉起王叔身上的棉被,将王叔的头也一起盖了起来。

  接着,他又走到柳伯床边,同样的事再做一遍。

  而这时,他眼眶早已红透了,只是始终坚持着不流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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