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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活了二十多年,他几乎没为自己买过一餐饭、一件衣。

  这样的一个人,没人照顾要如何生活?

  过去,她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有办法照顾他,现在呢?真的截了肢,缺了一条腿的她都自顾不暇了,要如何照顾他?

  何况他还是个知名人偶师呢!过去,他坚持不卖人偶时就有很多人在注意他了,如今,他答应出售人偶,她几乎可以预见他的身价将水涨船高。

  伊悔将会变成一个众所瞩目的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饱受社会注意。

  而他却准备迎娶一名残废的妻子,那流言……光想她就觉得背脊一阵发寒。

  曾经,她骂伊悔的父亲伊靖染是个没有担当的懦夫,不管别人怎么说,伊悔总是他儿子,他怎能因畏惧流言而疏远儿子?

  长大后才发现社会很复杂,有时,人们怜悯的目光都会变成一种深刻的伤害,她有一点点理解伊靖染的痛苦了。

  人言可畏!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句话而死?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承受这些伤害。

  年少轻狂时,她以为世界是绕着自己转动,现在才发现,根本相反,她丧失了与其抗争的勇气。

  忍不住觉得悲哀,人们总是在错过后才懂得珍惜;但能给你的反悔机会又有多少?

  闭上眼,她任泪水滑落脸颊。

  “小师妹。”严锣像台暴走的火车头冲进病房。“今天觉得怎么样?”

  “还好。”她颔首,游移的目光在严锣身后转动。

  严锣会意地一笑。“如果你是要找伊悔,他去退便当了。”

  “退便当?”

  “对啊!”严锣摇头叹笑。“不知道他的天才脑子是怎么想的,居然买了一堆生鱼片,说你喜欢吃那玩意儿。被我骂了一顿,病人怎么可以吃那种东西?”

  她悲伤地垂下眼眸,伊悔的无生活能力在此表露无遗。她……又怎能再拖累他?

  “大师兄,你想……”她话到一半。

  “我回来了。”伊悔拎着两只大食盒走进来。他的脸颊红通通的,深邃的蓝眸底精光璀璨,仿佛……他的某些部分改变了,让向来沈稳的他变得神采飞扬。

  “你买了什么?”严锣抛下齐珞薰走向伊悔,接过他手中的食盒。

  “广东粥,我在中华街买的,听说它用大地鱼乾和鸡骨、大骨做汤底,熬足了八小时才成一碗粥,很适合病人食用。”

  “哟,学聪明了嘛!”严锣瞄他一眼。

  伊悔笑得一张脸都亮了起来。“被你骂过之后,我就去问护士伤患应该吃些什么对身体才好,是她们告诉我的。”第一次去买食物、第一次与人交际、第一次尝试照顾人;他样样都觉得新鲜,也倍感满足。

  “珞薰,你闻闻,很香喔!”献宝似地,伊悔从严锣手中抢过一只食盒,递到齐珞薰面前。

  “呃,果然很香,谢谢你!”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你要不要吃?”说着,他就想把食盒塞进她手中。

  “喂!”严锣一记指骨敲上他的头。“小师妹连坐都坐不起来了,你就这么把食盒给她,要她如何吃?”

  “是喔!”伊悔看着她,好半晌。“那我喂她。”

  “不必了。”齐珞薰吓一跳,要伊悔服侍她,怎么受得起。

  “你不喜欢我喂吗?”他低下头,像只遭到斥责的小狗。

  “不是的。”舍不得看他难过的神情,她急忙澄清。

  “那是喜欢喽?”他笑开怀的模样,让她情不自禁点了个头。

  下一秒,他搬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拿起一根汤匙喂起她来。

  齐珞薰低头瞧着那冒着白烟的粥,想起相识多年的点点滴滴,一阵激动的情绪街上心头,同时眼眶发热。

  “怎么了?不喜欢喝粥吗?”她突然雾蒙蒙的眼让他大吃一惊。

  “笨蛋。”严锣又是一记爆栗敲下去。“粥那么烫,你不吹凉一点,她怎么吃?”

  “是喔!”他像个乖巧的学生,老师一个命令、他一个动作,绝对不喊苦、也不喊累。“吹凉了。”汤匙又递到齐珞薰嘴边。

  她怀着百味杂陈的激情,张口吞下温热的粥,那泪却再也忍不住地滑落眼眶。

  他没发现,只是专心吹着粥,务求粥品进到她嘴里时是最合宜的温度。

  严锣看着这两个人,有种被打败的感觉。为什么他们总是一个想太多、一个就想太少?过去如此,现今亦同,这样两心要相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唉——

  齐珞薰一直逃避回答伊悔的求婚;而他似乎也不在意,每天依旧快快乐乐地照顾她,还把严锣叮嘱的每句话抄成笔记,随身携带。这大概是他今生最认真“上课”的一回吧!呵!

  今天,日方要求他们签下切结书,保证齐珞薰再不截肢,万一腿伤危及生命,与医院无关;严锣和医生因此又在病房外吵了起来。

  齐珞薰坐在病床上,呆望着伊悔削苹果。

  不愧是个天生手巧的艺术家,两天前,他还是个凡事要人服侍的大少爷,如今,他已能拿着水果刀削苹果,一刀落下,到整颗苹果削完,纤薄细长的果皮,几乎可与名厨师媲美。

  “削好了。”他还在苹果上刻花、雕兔子。

  她其实吃不下,但瞧见他开心的模样,又不忍心拒绝,只得勉强取了一块送进嘴里。

  外头,严锣和医生的叫吼声越来越大。

  而她的心也提到喉头,和刚才咽下的那块苹果梗成一气。

  “好吃吧!”他像是没听到外面的争执似地,始终欢喜如一。“再吃一块好不好?”

  她忍不住有些气恼。“我的腿可能保不住了,你叫我怎么吃得下?”

  他似乎被她的怒气吓了一跳,呆滞片刻。“可是你保住性命了啊!比起那个死在森林里的人,你已经算幸运了。”

  “那是说,我就算丢了一条腿,也无所谓?”

  “有没有那条腿,你都是你啊!”他不懂她在介意什么,大难不死,应该高兴,不是吗?

  “少了一条腿,我就变残废了。”她最最在乎的是,一个残废配下上一个声名正如日中天的人偶师。

  “可以装义肢啊!现在做义肢的技术很好,就算少了一条腿,你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的。”

  她很愤怒地发现,他不懂,知名人偶师相等于生活白痴,对于这些基本常识、社会规范,他半点儿不知。

  “你有没有想过,我终究是个女孩子,装了义肢,会被他人怎样的看待?他们也许会取笑我一辈子。”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他们是他们,又跟我们无关。”这一辈子,他都是别人眼中的异类。

  曾经,他被欺负、受白眼、遭排斥,还不是都熬过来了。如今,他活得很好,外人的感觉再也无法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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