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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那是好久不见的爸爸,他心头大恸,放声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来了啊……”

  无人响应他,爸爸笑容依旧,好象在告诉他:回来啦?去把手脚洗干净,妈妈煮好饭了,准备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飞快地在脑海旋转──第一次钓到苦花的喜悦、第一次骑上脚踏车的兴奋、第一次学会狗爬式游泳的惊奇,所有的场景里,都有一个带他成长的爸爸。

  可是现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种种快乐了。

  “爸爸!”他泪眼模糊,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着眼泪,帮他推推床,来到爸爸停灵的地方。

  他们已经移开冰柜,爸爸静静地躺在那里,准备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觉,是不是?”

  他泪流不止。尽心救他的爸爸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会儿,忘了今天要带他去钓鱼?

  他倾过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来呀!”他的双手被姊夫抓住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碰爸爸,他只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们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来,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车,抱住爸爸粗壮的腰,他们父子俩还要去找野溪、钓大鱼……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泪水流了又流,爸爸还是带着安详的睡容,静静地不动。

  “阿廷,你身体不好,不要激动。”大姊夫好言相劝。

  “爸爸都死了,我还……”

  他说什么?他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他怎能说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为了救他,拼着老命爬上山路,又跑来跑去找车子,后来又爬下山谷陪他,脑内出血就不会一直扩散,说不定还有救,他们父子俩还可以一起活下来,将来再一起出去钓鱼……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伤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开了,想要扑到爸爸身上,跟着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开了,他离爸爸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夜,变得安静。

  汽车教练场结束一天的课程,所有的车子停放妥当,把教练场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水银灯也灭了。

  他们坐在黑暗里,只有附近的路灯投射过来微弱的光芒。

  他从小时候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爸爸的葬礼。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滞的死水,流啊流,流到无尽的夜空里,将过往化作风中微尘,轻轻一吹,飘飞而去。

  一只小手在按摩他剧跳的心脏,好轻好柔,像是怕碰坏他似地,温温柔柔地轻抚。

  他闭上眼,低下头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在彼此暖和的接触里,他的心跳渐渐平缓。

  彷佛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滑过他的脸,渗进了嘴里──是咸的。

  “雨洁,你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红红的眼睛。

  “你才哭了。”她轻绽微笑,以手心帮他抹抹大脸上的泪水。

  “还想听我再说下去吗?”

  “嗯。”她点点头,拨开黏在他额上的白发。

  感受到小人儿的体贴,他又搂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别式,我完全崩溃,我想跪,却跪不下来,只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连火葬场都没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医院。

  “我没办法接受爸爸就这样走了。我自责,我后悔,每天睁开眼睛,就想死掉,什么话也不想说。医生问我身体状况,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说话,我没反应;妈妈来了,叫我醒过来,我不想醒。我觉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们一定会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就当作我已经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学期都过了一大半,大姊帮我办休学,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隔年再去念。”

  “你没去念?”

  “我念不下去,虽然休息了一年,身体好了,也可以丢掉拐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里,脑袋一片空白,老师同学叫我我完全没听到,就只是看着外面发呆,妈妈和姊姊带我去看精神科,医生给我开抗忧郁的药。

  “我那种情形是没办法上学了,所以我又休学了。我不想讲话,吃药也没用,大姊帮我安排心理辅导,但那些老师讲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心里还是空空的,每天就是发呆,就算看电视,也是在发呆,奇怪的是,我不那么想爸爸了,可我还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说,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这样会让你妈妈伤心。”

  “大姊二姊也这么说我,大婶婆劝我好几个月,后来也骂我了,可是我看妈妈很好啊,她照常煮饭,照常出去运动,照常看连续剧,我觉得妈妈怎能这样?她应该气我、恨我,不该煮饭给我吃,不该问我冷不冷,不该半夜起来帮我关灯盖被子,我愈来愈胡涂,愈来愈自闭,愈来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凶手,我应该死掉,她们怎能对我这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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