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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祝九爷,麻烦您照顾眉儿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畅赶忙让了身。“我一定会照顾她。”

  “眉儿,娘没什么可以给你,这只镯子你收着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悦眉的手,将一只青碧带红的玉镯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带着祈求的神色道:“将来成亲了、生孩儿了,捎个信给娘,好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推还玉镯,就紧紧盯住沾上泪水的玉镯。

  六夫人轻叹一声,抹掉脸上最后的泪痕,收起丝帕,仰起头,露出极淡极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儿,保重。”

  秋风萧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风吹裙裾,扬起了一阵黄沙,她没有回头,坐进了轿子里,轿夫立即启程离去。

  娘又走了。悦眉抓紧湿冷冰凉的玉镯,痴愣地望向渐去渐远的轿子,犹如梦境再现,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两步。

  “娘……”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猛地停下脚步。

  那边是娘的方向,不论她曾带给她和爹怎样的伤害,十三年前母女俩早已分道扬镳,她不该再追的。

  心头的绳子松开了,两端依然连系着,没有断裂,只是松了、灵活了,不再扯得那么紧;她给了娘应有的距离,也给了自己喘息的空间。

  “这里风大,我们也该走了。”祝和畅来到她身边,出了声。

  “娘……她其实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想找个人说话,喃喃地道:“那么多夫人在争宠,她得费尽心机生存,本来还可以倚靠儿子出头,弟弟却死了……可这是她选择的路,她要怎样的生活,就得去面对……”她突然抬起头。“九爷,你说云世斌过得好吗?”

  “他?”祝和畅不料她会提到他,望着急欲得到答案的泪眸,只得挑了无关痛痒的字眼。“他布庄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过得好不好。”悦眉截断他的话,没头没脑地又道:“我只要自己过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难过,更不想再去怨谁……是啊,我是恨他的无情,他陷害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可不原谅就不原谅了,我干嘛一直记在心里,好像抱着一颗大石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我何必过得这么苦呀?既然活过来了,就要活得快活……呜!”

  她忽然放声大哭,双手将镯子紧紧贴在胸口,掏心掏肺地号哭。

  “眉儿!”祝和畅惊心不已,紧张地唤出了徘徊心头许久的名字。

  “九爷,都是你,你多事!”悦眉泪眼滂沱,狠狠地瞪视他。

  “我怎么了?”祝和畅被她瞪得狼狈,打从昨日她见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带她上谢家当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释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谢老爷的屋子,让你知道,你娘过得不错。你看过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会作恶梦了……我没想到,真的见到你娘……”

  “我又没说我想知道娘过得好不好!你就是爱多管闲事!”悦眉哭嚷了出来。“你不是当爷儿,成天很忙吗?!为什么要送信?!又为什么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么死都死不掉,几百个身子以身相许也许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个……以身相许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畅语气打结,现在他不是爷儿,而是乖乖挨骂的受气包。

  但他竟然不气也不恼,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进来,他就越是放不开。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过,但那颜色渐层染了进来,他再也无法抵挡。

  “好了,别哭了。”他轻轻拢住她剧烈颤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轻抚她的头顶,劝哄似地道:“哪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干了。”

  “哭干就哭干!这里是坟地,九爷就地将我埋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将她纳进了怀抱,希冀能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暖。“我可不想损失一员伙计,兄弟们更不想回头吃祝福煮的面疙瘩。听着了,下回出货,你仍得跟着出门。”

  “你不是不要我吗!”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怀里抽泣着。“你昨儿要我进谢府,我好怕九爷不要我了,因为我骗九爷说,我没有亲人,可九爷知道我娘在里头,会要我留下来……”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说出心底的软弱,他为之震撼,更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无法让她信赖倚靠,他算是什么见鬼的爷儿呀!

  “傻眉儿,你想哪儿去了,九爷怎会不要你。”他更加拥紧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闷声哭泣。“九爷,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主动要求出来送货,是因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见尽头的路有多长,好可以找到一个将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呜呜,我心里这座山都走不过去了……”

  “你今天走过去了。”

  “九爷,怎么办?我今后要去哪里?我没地方去了……”

  “眉儿,你忘了吗?我们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迷地抬起脸,望向那对有着奇异温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儿婶儿还盼着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着手里的镯子,记起了喂她吃饭的婶儿、会帮忙烧饭洗衣的叔儿、以及笑口常开喊她大姐的祝福,当然了,还有一个总爱自吹自擂、脾气古怪暴躁、却是一点也不可怕的九爷。

  好温暖!她又披上九爷温热的外袍了吗?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泪。

  “九爷!”她往更温暖的地方蹭去,让自己哭个痛快。

  “吓!怎么哭得更凶了?”他慌张地拍抚她,又揉揉她的头发,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紧紧拥住这个孤单的身子,让她放心倚赖。

  日头高升,遍地金光,红色风车轻快地打转,山坡下的道路绵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第七章

  一望无际的绿色平野上,冒出了一丛丛的黄菊,彷佛是散落在绿毯上的硕大珍珠,颗颗鲜明亮丽。

  悦眉兴奋地策马过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双总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问道:“九爷?”

  祝和畅朝她点点头,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车队的兄弟们摆了摆手。

  “呵呵,九爷又叫我们先走了。”阿阳笑得很开心。

  “九爷,接着!”祝福从车厢里掏出一个篮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畅全心放在悦眉身上,差点给篮子砸个正着,恼得变了脸,“你乱扔一通,要是砸坏篮子,你立刻编得出来吗?!”

  “哎哟,九爷不怕被砸伤,倒怕砸坏大姐的篮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爷,你和大姐慢慢赏花,消消气吧。”其他伙计也热烈地附和道:“大姐,你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没问题。”悦眉跳下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计驾着车队,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脸僵硬的祝和畅。

  悦眉接过他手上的篮子,没有多说话,转身望向鲜黄硕美的菊花。

  好难得,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里,竟然淋漓尽致地开了一大片。她不觉望向朗朗蓝天,是否今年没有那么冷,花儿因此仍能继续盛开呢?

  浮云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铺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气清。

  她想起了出门前练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很喜欢里面的意境和感觉,更知道了九爷名字的来源。

  因着喜欢,她很用心地背上了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怎么不摘花了?”祝和畅挑眉问道。

  “这就摘了。”悦眉回过神,赶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见到适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叶树皮,或是矿土石块,她皆忍不住停了下来,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颜色。

  她总是速速采好,再赶上车队,不敢让伙计大哥们担心;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担心,因为九爷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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