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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可不是怎地!”那汉子再不多话,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大盘牛肉,又三口两口地将酒灌下肚,抹抹油嘴,站起身,紧一紧腰带,就要往外走。

  酒保慌忙拦住道:“客官,您还没给钱哪!”

  “他奶奶的,瞧俺这记性!”那汉子一撸鼻子,笑呵呵道,“俺忘了跟你说了,你若要酒钱,就找聚贤庄的少庄主要去!”

  何月香闻言,吐出瓜子壳,问道:“此话怎讲?”

  那汉子道:“俺是跑单帮的,东南西北到处跑,什么地方都要去……”

  酒保打断道:“我说客官,您就不会拣紧要处说吗?”

  那汉子一瞪眼,喝道:“俺跑单帮四处跑难道不是紧要事吗?若是俺不跑单帮,怎么养家糊口?若是俺不跑单帮,又怎么会跑到长沙,在那儿见着唐家少奶奶呢!”

  众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唐玉清仿佛没有听到那汉子的话似的,若无其事地浅斟低酌。

  那汉子说得越发带劲了,“两个多月前,俺在长沙一带卖土货,赚了点钱,就雇了辆马车游大街,也想过过有钱人的瘾。”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谁知到了城门口就被阻了去路,你们猜是怎么回事?”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见众人皆凝神细听,心下十分满意,“原来是俺前面的马车散了架,停在路中间走不动了!俺下车一瞧,只见一个恁俊的姑娘带着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病得快要死的年轻男人,站在马车旁发愁哩。

  “那姑娘看见俺,就像看见菩萨一样,十分欢喜,连着叫了俺好几声大叔。俺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是想要俺的马车哩。俺寻思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二话没说,将马车让给了她。那姑娘要给俺钱,俺硬是没要,还帮着她把那青年人抱上车,直到他们走得没影了,俺才走进城去。

  “一路上,俺都在回想刚才那事儿,心里挺得意的。想多了几遍,俺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猛然发觉那姑娘俺见过!俺认得她是聚贤庄未过门儿的媳妇儿,两年前俺来看俺婆娘的时候,远远地见过她哩!”

  “大家伙儿心里肯定在犯嘀咕,说这粗汉是在信口雌黄哩!”那汉子见众人一脸怀疑,忙解释道,“其实刚开始时俺也不敢肯定,可后来俺想起那姑娘临走前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酒保怕他扯远了,连忙问道。

  “那姑娘模样俊,说话也中听。她说‘大叔的大恩大德,翩翩没齿不忘。日后有缘相见,定当涌泉相报’。你们听听,‘翩翩’,不就是唐家少奶奶的闺名吗?”那汉子得意地笑了两声,又接着道,“俺当然不会要她的什么‘涌泉相报’,俺只要来了聚贤庄能讨碗不要钱的酒喝就心满意足哪!”

  那汉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口干舌燥,随手拿了临桌客人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那客人也不敢争持,任由他去。

  唐玉清大概有些醉了,把不稳酒杯,酒水全洒在衣襟上。

  何月香一把将盛瓜子的白碟子扫落地,发狠道:“你这痴汉!要吃白酒直说就是,何必编着法儿来骗酒吃!你说那青年男子病得快要死了,你怎么就看得出来他病得快要死了?”

  那汉子被她吓了一跳,痴痴呆呆道:“俺生来是个直肚肠,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知道打谎。那男子浑身是伤、满嘴胡话、面色惨白,可不就是快要死的模样吗?”

  何月香越发气恼,高声喝道:“快走!快走!我也不要你的什么酒钱,只求你日后莫要来了!”

  那汉子甚不服气,走了老远还兀自嘟囔个不停。

  何月香满心烦躁,将客人连同酒保一个个赶出门外,嚷道:“都走!都走!老娘今日心情不好,不开店了!”

  待去推唐玉清时,才发现他趴在桌面上,已经醉倒了。她叹口气,撇下他正要走,他却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也不挣扎,也不看他,在春凳的另一端坐下去,温柔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道:“为什么要那般折磨自己呢?”

  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一样,他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大声、肆意,真不像个成年男人。她一点儿也不吃惊,也不想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任由他哭去。

  渐渐地,他的哭声小了,隐约觉得抱着他的人就像母亲一般可亲,耐不住,他将苦水一股脑儿向她倒去:“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我只是恨她欺瞒我。我杀孙厉行,只是想证明给她看,我并不比他差!可是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她当然知道“她”和“他”是谁,她和“他”相处了那么久,“他”不也一样不要她吗?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她抬起头,硬将泪水逼回去,柔声问道:“你要我吗?”

  他没有出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啪!”

  又是碗碎的声音。这已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了。

  皇甫翩翩呆立着,望着碎成数片的瓷碗和流了一地的红枣稀饭,像被人当众掴了一耳光似的,羞辱难当。强忍住泪水,到屋角拿了扫帚和簸箕,略微弯腰,收拾满地的狼藉。碎碗扫进了簸箕,那红红的枣子和白花花的米饭也扫进了簸箕。啊,多可恶!她辛辛苦苦为他煮的粥,连尝都舍不得尝一口,他竟然忍心一把将它打落地!心里终是舍不得,蹲下身,又将碎碗从簸箕里捡拾出来,想留出那沾了灰尘的红枣稀饭去喂鸡。碎片锋利,划破她右手的中指,流出血来。

  安戏蝶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似的,痛苦得不可名状。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败在两条僵硬的腿上。颓然地倒下去,后脑勺正撞在硬邦邦的床栏上,很痛很痛,却怎么也比不上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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