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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袖内的两截龙纹玉掌梳随着她的手的抖动发出“叮叮”的撞击声。她慌忙把它们按住,手触到之处,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绣有海棠花的荷包。荷包内装有一些银两和一个朱红色的小锦囊。扯开锦囊,里面赫然放着两粒米色的丸子,正是母亲从来都不离身的续命丹!

  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心急地将一粒续命丹嚼碎,喂入安戏蝶的口中。才半炷香的工夫,安戏蝶已从谵妄状态中挣脱出来。

  皇甫翩翩欣喜若狂,眼泪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叫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吓坏我了!”

  “翩翩,是你吗?”他认出了她,强笑道,“为什么要哭?在担心我吗?莫要怕,我不会死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花费了他许多精力。猛烈的一阵咳嗽后,他的嘴角溢出一丝乌黑的血水。

  续命丹虽然有效,却只能暂时延长他的性命,并不能彻底根除他体内的毒素。

  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应该放弃!皇甫翩翩用袖口擦去他唇边的血,更紧地搂住他。

  马车外,月亮正冷冷地俯视着地面,投下无情的凄凉的光芒;天际散落着七八颗疏星,闪着幽幽的光;张牙舞爪的树影子像飘渺的鬼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掠过车身;茂密的树林子里传来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声,狂野、刺耳。惟一真实可靠的是小顺子。他伛着小小的身子,已经疲乏得甩不起鞭子,可他还是用嘶哑的声音急急地吆喝,仿佛这样就可以令马跑得更快些。

  皇甫翩翩欠起身,想把小顺子换进来休息一下。安戏蝶察觉到她的动静,清醒过来,剑眉微耸,费力道:“你要离开我吗?”

  她摇摇头,道:“不,小顺子累了,我想让他进来陪陪你。”

  安戏蝶闭上眼睛,道:“去吧。”可话音刚落,他就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举动——他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将头靠在她的胸前,仿佛梦中的呓语般喃喃道:“翩翩,不要离开我。”

  皇甫翩翩屈腿跪着,揽住他的肩膀,下巴抵住他的头发,柔声道:“嘘,我在这儿。”

  他宛如孩子般贪恋她的怀抱,那儿柔软、温暖。渐渐地,他安静下来;可过了一会儿,又像被吓了一跳似的醒过来,直到确信她还在身边,才又放心地闭上眼睛。

  皇甫翩翩尽量挺直身子,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她的腿开始发麻,膝盖仿佛失去了知觉。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心满意足甚至有点儿高兴地望着他的脸,那双好看的含有深意的眼睛不太安稳地闭着;总噙着笑意的嘴微微张着,呼出匀称的气息……这是一张卸下了刺的毫无防备的脸。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掌握全局的主宰;一个小插曲,让他毫无保留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如果说,她以前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而牵挂他,那么现在,她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能和他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这一刻,她觉得只要安戏蝶平安无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名声、地位、金钱……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安戏蝶的性命重要。

  一辆残破的、快要散架的马车歪歪扭扭地从山坳处驶出来,吱吱哑哑地被两匹老马拉至一家路边小酒肆时,再也承受不了重负,被无常勾了魂去,寿终正寝了。只见一只轮子无力地瘫倒在路边,另一只轮子以其快无比的速度滑下斜坡,到了田梗上还不肯罢休,硬是要陷入田间,压倒一片新插的秧;马车的主体车厢在地面垂死挣扎一番后,也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几块粗糙的木板子。马儿受了惊,拖着车把,一溜烟地跑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皇甫闲人骂骂咧咧地从灰尘中爬起来,嚷道:“我说姑奶奶,你就不能找一辆好一点的车吗?差点没把我这把老骨头摔断!”

  “你还嫌车破?”何月香跳起来,喝道,“若不是老娘急中生智,从孤鹰堡里偷了一辆马车,你小子甭想活着出来!”

  “得!得!横竖都是死,摔死好过被打死。”皇甫闲人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做执扇状,往左手一敲,这时才发现手中并无折扇,一时心灰意冷、长吁短叹起来。

  “老娘还没死哪!你哭丧个脸干什么?”

  “唉!”皇甫闲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何月香懒得理睬他,转身叉腰,对着散架的车厢道:“喂!我说你!死在里面了吗?”

  “真失礼。”桃红从从容容地站起来,尽管衣裙不整,脸面倒是干干净净的,鬓发更是出奇地齐整。原来她迟迟不起来,就是为了躲在灰尘里面梳妆打扮。

  “哈哈哈!”何月香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桃红说不出话来。原来桃红在匆忙中顾了这头,忘了那头,只将头部细细收拾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裙,更没有发觉车帘儿勾在她的后襟上,破破烂烂地拖了一地。

  桃红的脸皮一向就厚得很,根本没将她的笑放在心上。袅袅婷婷地走到皇甫闲人面前,备加殷勤地问道:“闲人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我的伤算什么!”皇甫闲人哼了一声,转而又痛心疾首道,“我心爱的扇子,我那心爱的扇子啊,再也活不转了!”

  “扇子?再买一把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我那扇不是普通的扇!那是与我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恩恩爱爱过了十数年的妻啊!”

  “嘘!闲人哥哥,你这话千万不要跟外人讲起,不然活活笑煞人家。若遇到那不知事的愚鲁之徒,还要将闲人哥哥当傻子打一顿哪!”

  何月香止了笑道:“你这个‘不是外人’的人难道不知道皇甫傻子生平最爱的是什么吗?”

  “最爱的当然是我!”桃红理直气壮道。

  “啧啧!这女人脸皮之厚,实属罕见。”皇甫闲人长揖到地,毕恭毕敬道,“小生今日才知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桃红一跺脚,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飞快地转个身,将“与众不同、分外窈窕”的背影留给皇甫闲人。她暗中打算着:等会儿他过来赔罪时,她一定要板着脸,不随便开口;直到他再三告饶了,她才会送给他一个甜得腻死人的笑。

  令人气恼的是,皇甫闲人迟迟都没有来给她赔礼;她为了保持那个自认为美丽的姿势,连腰板都挺得发酸了!佯怒薄嗔地一回头,才发现皇甫闲人早已与何月香进了小酒肆,身后倒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望着她嘻嘻哈哈地笑。她恼道:“笑什么笑!没见过女人吗?”那几个闲汉笑得更厉害了。她翻了个白眼,学着何月香的样子,挺胸收腹,扭腰摆臀,风姿绰约地往小酒肆走去。身后,烂布飘飘,别有一种风采。

  走进酒肆,在皇甫闲人身边坐下后,她一拍桌子,语不惊人誓不休地喝道:“拿酒来!我要借酒浇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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