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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但是,男人的俊美中透着浓浓邪气。那是郑堆见过的妖物总和后,也远远不及的邪气,白袍的阴影下,是无尽的晦暗。

  “老人家,请过来喝一杯茶。”

  他笑着邀请,黑影有如活物般从脚边四散开来,所经之处草儿都枯死。

  郑堆畏惧着。

  可是,他太过寂寞,没有人对他友好,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这俊美的男人却愿意对他笑。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濒临渴死之前,就算知道是最毒的酒,都愿意痛快喝下。

  郑堆诚惶诚恐的走上前,见到桌椅洁净,一时不敢坐下。

  “老人家在砚城里画符多年,声名卓着、远近驰名。”

  男人温声说着,用赞誉补足他失去的自信。

  蓦地,昔日的从容涌现,郑堆精神一振,像是回到最辉煌的盛年。再富丽的门户、再精美的摆设,他不知看过了多少,每户主人都对他敬重有加。

  瑟缩的脚步变回以往的昂扬大步,连衣衫都恢复整洁。他撩开衣袍,坐上空的那张椅子,端起杯子就口。

  茶很浓郁,有着不明的苦味,却滋润他的魂魄,深深的潜入其中。

  “唉,死了,一切就变了。”

  他感慨着:“符咒不灵,人鬼都嫌,累积三代的名声都毁在我手里。”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微微浅笑:“我见您符力仍在,要再画符该是轻而易举。”

  “真的吗?”

  郑堆睁大双眼:“那我的符咒为什么道道都没用?甚至还有反效果,毁了我这些年的成就?”

  “人死后成鬼,就是阴阳颠倒。”

  男人说得轻松,桌上瓷壶飘起,稳稳的在空杯里注入八分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只要换样道具,您的符咒又能如往常一般灵验。”

  “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到那样东西?”

  郑堆追问着,兴奋得双手直晃,茶杯里溅出液 体,点点滴滴腐蚀桌面,他却没看见。

  “说来也巧,我这儿就有一块。”

  男人信手从袖中掏出一块黑色的墨:“朱砂阳刚,您生时有用,死后却适得其反,不如以阴黑相助。这是取万条毒蛇炼制成的,只要改用此墨,您的符咒就能灵验。”

  “你——您——”

  郑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跪下,仰望着男人,期望得颤抖。“求求您,不论您开价多少,我都愿意跟您买下。”

  如果拿复生与黑墨两样让他挑选,他无疑会选择后者。

  “这块墨不卖。”

  男人浅笑着,徐徐倾下身,好言好语的说道:“我能把墨给您,但是,您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等男人说出条件,郑堆就狂乱点头。

  他愿意做任何事。

  四方街广场一角,空了许久的位子又搁上摊子。

  郑堆彷佛没事般,如常摆摊开业。

  起初当然没人光顾,鬼跟妖也指指点点,对他不屑一顾。倒是有初来乍到的生意人买了符咒回去,事事顺遂、件件灵验,感恩的回来道谢。

  这样的人愈来愈多,原先猜想是郑堆自导自演的人们,听到邻城传回来的声誉,渐渐也放下心防,先去求些小事,发现真的灵验后,客人们才开始回笼,都像以前那样来求他。

  不但客人回来了,人们的热情也回温,招呼声变得响亮,连娃儿都绕着他的摊子玩耍,一切像是都没变,他终于又能重操旧业,做他唯一会做的事。

  郑堆生意回归顺遂后,砚城里却开始有了异变。

  成人男子被发现浑身血污的陈尸家中,每个尸首都没了肝脏,一天死去一个;但不同于先前,尸首都被留下,像是刻意的挑衅。

  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日日被送入木府,死者有的神情惊恐,有的如似睡梦般安详,各种死状都有,共通点是被活活剖取肝脏——摆明就是公子所为,负伤的他已经恢复到能够再夺人肝而食。

  左手香依照约定,从尸首中挑出中意的器官,修复得不见伤口后,才将尸首发还给家属安葬。众人哀凄时,只有她唇上噙着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被姑娘派出查探受害者屋宇的信妖,发现每间门上都有无色的数字,要在月光下才看得见,而且不论怎么擦,就是擦不掉。

  听了这讯息,姑娘喝下一口用最靠近雪线的那株梅花最早长出的花蕾,所制作的暖暖甜汤,才说了一个字:“换。”

  这晚,郑堆收摊后,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人还是他白昼时就挑好的,他淸楚记得这户有男丁,年纪轻、身体强健,完全符合男人开出的条件。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做了什么事,那些悲恸的家属奔过他摊子前时,落下的泪久久没干。但是恢复符力的感觉太美好,好得能将罪恶感洗涤得一干二净,教他日复一日为延续符咒灵验,间接杀死那些男人。

  只要符咒灵验,不论是人是鬼都会欢迎他、接纳他。毕竟被疏离嫌恶的感觉远比坟墓里更冷,一个连鬼都嫌弃的鬼,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再说,又没有人来求助,人们都跑过他的摊子前,视而不见的去跪在木府的石牌坊前,哀哀哭求姑娘。

  郑堆耸耸肩,举起笔来,在门上画下数字。

  月色之下,门上浮现“十”。

  虽然笔上没有沾墨,但毒墨沁染,黑浊的颜色从毫毛反染,连玉制的笔管都逐渐被沁透,染进一丝丝扭曲如蛇的黑丝,即使经过清洗,剧毒也无法消失。

  写好数字后,就不关他的事了。即使知道门内男丁今晚非死不可,他也无动于衷,飘飘然的就要离去。

  木门却在他转身之前打开。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张深埋在记忆里的清秀脸儿出现在他眼前,久远得像是在几辈子之前。年轻女子倚着门扉,不太确定的喊了一声:“爹?”

  那声唤,让郑堆猛然一颤。

  “素儿?”

  他喊了出来,看着唯一的女儿:“你不是嫁到邻城去了吗?”

  记忆如浪汹涌,不羁的奔腾。

  “我们这几日才搬回来的。刚安顿好,才想着要去看爹呢。”

  女子热络的挽着他手臂,如儿时般崇敬他、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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