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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他还是没有回头。

  女人的声音接连叫唤几次后,总算停止下来。但是,过一会儿,他却听到锁链在地上拖行,以及老女人求饶的声音,那声音很耳熟,几次他都要咬住手背,才能装作听见。

  老妇人的哀叫声,愈来愈凄惨,愈来愈像是他母亲——

  “儿啊!”

  终于,柳源再也忍不住,转头身后看去。

  夜色之中没有锁链,更没有他母亲,只有暗影浮动,飘浮在半空中,如似襄着透明的妙,影后的街道扭曲且朦胧。暗影诱得他回头后,发出一阵恶意的笑声,然后就各自溜开,潜进阴影里头消失。

  柳湖迷惑的转身,想要再朝家的方向走去,却再也看不见大槭树。

  在黑夜与白昼交替时,夜色与晨雾相溶,调和出淡淡的灰蓝色泽。

  这时,砚城里的人与非人,都陷入沉睡。

  迷路的柳源,走得疲倦不已,愈来愈心慌。他甚至壮着胆子,看见门窗有亮光的,就去敲门问路,但出来开门的都不是人,有的是能用后腿站立的猫,琥珀色的瞳孔,大得像碟子,尾巴卷着酒瓶,有的是玉雕的猕猴,开门时弄断了几根毛须,有的是腌制过久,长满灰霉的白菜,地上滴满酸臭的汁水。

  有一次,他没有敲门,透过窗户看进屋里,竟瞧见一个全身绿毛,脑袋大,肚子大,四肢细小的饿鬼,津津有味的在啃食男人们的尸首。那些尸首都被开膛剖肚,表情却很愉悦,仿佛在最幸福时死去。

  害怕不已的柳源用尽全力奔路,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才战战兢兢的在一处墙角蹲下,懊悔没有听同穿的嘱咐,尽快回到家中。

  他暗自盘算着,等到天亮再去问路,却突然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从淡而浓,出现在幽静的街道上,从前方不远去走过。

  柳源连忙起身,追上去要求救,但不论跑得再快,却都追不上男人走路的速度。那男人对路径很熟悉,像是已经走了千百次,过一会儿竟走到木府的石牌坊前。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把绿色的粉末,撒在地上,然后就走了进去。

  柳源欣喜不已,在粉末被吹散前,也跨步走进木府。

  几年之前,他曾经受姑娘所托,有幸踏入砚城里这栋让人与非人都好奇不已的华丽建筑,治好几棵树木。姑娘很高兴,给他一个茶罐,回家后不论怎么喝,茶罐里的茶叶始终没有减少。

  先前,他进木府的时候,必须有灰衣人带领,这次却很轻易就进来了。他跟在男人背后,穿过迷宫般的庭台楼阁,走到建筑的深处,男人最后转身走进一处院落,就失去踪影了。

  柳源四处张望,想在惊动姑娘之前,快些找灰衣人求助,问出回家的路。他不敢久留,怕亵渎了这宛如人间仙境的地方。

  但是,这个院落里瞧不见人影,只有左边那栋楼里头,传来些许声响,他走过去近年,瞧见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大上许多,药柜高耸得看不到顶端,每个抽屉前都写着药名。

  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女,在药柜间走动,姿态如风摆杨柳,优美好看。她拿着一张药方,纸上墨迹流转,每个字都像是活的,在她默记过后,字迹就消失无踪。

  之后,少女在药柜前,将纸摊开,唱名似的叫唤:“硫磺七钱半。”

  一个抽屉应声而开,黄色的粉末刮着小小的龙卷风,落到纸上才安分落下。

  “五灵脂二两。”

  “水银一两。”

  “当归五两。”

  “僵蚕——”

  柳源被这奇异的景象迷住,听着少女好听的声音,说的药物名称起先还曾听过,后来就愈来愈不寻常,例如发丝、灰纸、回魂草、定形脂之类,听都没听过的药物,这儿也都有。

  那张纸原本很小,但随着药物增加,也跟着变大,不但能盛着药物,还伸展出更多,方便于包装。

  看少女工作告一段落,柳源才敢出场。

  “请问——”

  话声未落,少女已骇然回头,吓得脸色发青,像是要犯下滔天大罪时,被逮个正着,身子剧烈颤抖。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请你不要害怕,我并不是恶人。”

  他手足无措的道歉,连忙走进房里,一时药味扑鼻。复杂的药味之中,又有一股清新的气息,闻起来似曾相识。

  “柳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显然认得他是谁。

  柳源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处见过她,但心中的确有股熟悉感。他把整晚的遭遇,全都告诉少女,末了才充满希望的问道:“请你指点我,该怎么回家,我立刻就走。”

  少女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同情的回答:“你是病得太重,魂魄离体了。”

  她的眼睛里盈满怜悯,以及深深的遗憾。

  “你的同窗该是已经死去,他好心提醒你,原本你只要回家,还能有一线生机,却被游走的魑魅魍魉纠缠,现在魂魄还能保持原状,但天亮后就会散去,跟它们成为同类。”

  柳源恍然大悟,沮丧得连连叹气,来回跺步走着,苦苦思索。

  “能不能请你带路,让我去见姑娘,求她救我一命?”

  人与非人都传说,姑娘无所不能,能够死起回生。他也曾经听过,荣家的儿子原本已经断气,后来就是被姑娘救活的。

  少女面露难色,迅速摇头。

  “你在这里的事情,是不能让姑娘知道的。”

  她忧心忡忡的望向门外,担心有别人会发现。

  他不再为难少女,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着:“我死了倒是无妨,但是在昏迷的时候,依稀听到家人提起,城东的老榆树,被人不慎挖断了根,逐渐就要枯倒,我这一死,就不能去救治那棵榆树了。”

  听见柳源在这时还惦念着医治树木,少女大为感动。

  “大夫不要忧心,请跟我来。”

  她下定决心,主动握住他的手,匆匆往屋宇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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