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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代完政事后,关靖在奴仆的伺候下,径自离开大厅,往宅邸深处走去,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山,坚实难以撼动,每踏出一步,就在雪地上踏出一个深印。

  跪在原地的韩良,只能注视着,那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男人,走进茫茫细雪中,背影在白雪中愈来愈淡去,最后终于再也看不见。

  ***

  关府的深处,时光彷佛冻结。

  白昼时虽然有官员往来不绝,但是宅邸深阔,就算是前厅来了什么人、上报了什么事,甚至是再有人被关靖处死,宅内也根本听闻不到。

  入夜之后,这儿更显静谧,奴仆们不论行事或言语,都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彷佛怕稍稍大声了些,就会被割去舌头。

  身为“礼物”,沉香入府至今,只为关靖焚过一次香。

  那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这半个月来,他不曾要她再焚香,却要她每晚与他用膳。原本,她以为这是他的测试,要用她来试毒,但情况却与她猜想的不同。

  他和她一起用餐,吃同样的食物,偶尔甚至倾身,替她挟菜入碗。

  可是,这个男人,依然让她害怕,每回用膳时,她总是如坐针毡,一餐饭后回到院落中,冷汗早已濡湿整件单衣。

  他总是盯着她看,时而亲切,时而冷酷,有时候那双眼里,甚至隐隐浮现柔情。但是,她太过明白,那些柔情不是为了她而流露的,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然后,在难以预测的时候,那双眼会变得森冷无比,让她仅仅被注视,就会打从心底恐惧起来。

  在那一刻,即便他嘴角仍微扬,笑容仍挂脸上,她依然能看见他眼底的冰冷,与深浓的恨。

  他随时可以杀了她,就像他杀了那些人一样。

  每一天,她都深深觉得,自己像站在锋利的刀口上,随时可能丧命。

  只是,他始终没有杀她。

  倒是他允诺的事,真的说到做到。十日不到的时间里,他所派出去的人,已经替她香匣里所缺的香料,全数搜罗齐备。

  不但如此,送到她眼前的,全是千金难求的珍品。除了她原先所缺的一百一十余样,还有数百种珍贵香料,也被整齐收放在,一个新的香匣里,全都任凭她使用。

  南国的香料、北国的香料、西域的香料、南洋的香料,全都齐聚在两个香匣里头了。

  但是,即便是给了她这份重礼,她还是没机会为他焚香。

  她早已听闻,他政事繁重,即使领军出征时,也要把持朝政,在行军中批阅官员上报的各项要事。大胜北国之后,他管辖之事,更是有增无减。

  所幸,她在关府内的行动,并未受到限制。

  偶尔雪霁夫晴朗,她会离开所居的院落,在迷宫似的深幽官邸内走动,用澄澈的双眼,观看这间府邸的一切。

  她能四处走动,唯独在梧桐树林后方,一道隐蔽的厚重门扉,每当她靠近的时候,奴仆就会出现,制止她再往前进。

  如此一来,她反而更想一探究竟。

  她等了又等,终于觑得机会,推开那扇门,无声的闯了进去。

  这里,美得如似人间仙境。

  不同于关家的严禁奢华,这座雅致的院落,大到建筑景致,小到花卉盆栽,处处精雕细琢,格外的用心。

  踏上台阶,沉香推开团花镂空木门,踏入精致的屋宇。

  这儿异常空静,早已无人居住,却还是收拾得一尘不染。不但窗明几净,就连花厅的桌上,温润光洁的青瓷花瓶中,也插着今早刚剪下的素雅鲜花。

  鲜花的香气里,还夹杂着药材的气味。那是众多珍贵的药材,残留多年的味道,至今还没散去。

  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儿,是喝过多少汤药?

  沉香环顾四周,望见花厅的角落,有一张铺着绫罗绸缎的湘妃榻,墙上是形如满月、比湘妃榻更宽的圆窗,窗上有卷起的竹帘,窗下有如意美人靠。

  这里,是女子的住所。

  天下人皆知,受关家父子如此宠爱的,只有一个人。

  幽兰。

  关靖的妹妹。

  传闻幽兰美若天仙,娇柔多病,冷血无情的关家父子,将她看待得比性命还重要,无微不至的呵护她。

  然而,她却被北国鹰族族长金凛,挟持到北国为奴,受尽万般欺凌。最后虽然被救回凤城,但体弱多病的她,没能熬得了多少时日,就与世长辞。

  愤恨如狂的关靖,为了复仇,高举“报仇雪恨”的旗帜,率领身穿白衣白甲的南国大军,渡过沉星江与北国展开大战,军力势如破竹。无数死于非命的北国人,尸首投入沉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那些死去的人,全是为了幽兰而陪葬。

  她走到绣榻前,拾起一件精致的女子外衣。外衣就落在绣榻旁,像是刚刚才被主人遗落,只有扬起的灰尘,证明它已被搁置多年。

  打扫这处院落的奴仆,显然不敢触碰这件衣裳。

  白嫩的小手,拂去外衣的灰尘,朱红色的丝绸上,浮现以灰紫、棕红与石青精绣的紫云仙树,与仙树花蕾的长寿绣。缝制这件衣裳的人,是真心祈愿穿着这件衣裳的女人,能够长寿安好。

  祈愿落空,幽兰死得很早。

  但,她在关靖心中所占的分量,仍然无人可及。

  沉香的双手,缓缓紧握外袍,眸光黯淡。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关靖不会血洗北国。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不会有那么多北国人丧命。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的……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不允许自己再深想,反而褪下身上的衣裳,换上这件绣工精致的外袍,长寿绣纹在日光照射,以及她的动作下,明媚鲜妍,彷佛都活了起来。白嫩的小手,抚平衣裳的绉折,慎重的绑上衣结,将多年无人敢动的外袍,在身上穿着妥当。

  这件外袍,恰好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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