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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她既矛盾又浮躁,怎么压抑都压不下来,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胡思乱想。

  于是当谢隐随着金鸣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孙拂小心翼翼的起身,克服那股因为看不见东西的晕眩感后,才摸索着往前走的情景。

  小泉见到主子,惊讶的张开了嘴,还没吱声,扶着谢隐的新小厮阿六已经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

  小泉缩着脖子,跟鹤鹑似的往后退去,连呼吸都不敢放肆,她一个粗使丫鬟,能见到主子的机会少之又少,何况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现在给她一百张嘴她也不敢吱声。

  但是大爷怎么能来?就算眼睛能视物了,也不能马上出来见光啊,这金太医也未免太不专业了,有负太医盛名啊!

  堂堂太医竟被一个丫鬟贬得一文不值,幸好金鸣不知道小泉内心的想法,否则一顿吹胡子瞪眼睛在所难免了。

  这不是他心里觉得对谢隐亏欠,在行事上,只要是谢隐的要求,就算千万个不赞同,也拿他没办法,谢隐说要来看捐眼给他的姑娘,他能说不吗?

  一室无声,只有孙拂悄悄移步的窸窣声,还有偶而不小心去碰撞到桌角、椅背的擦撞声。

  虽然她总能很快察觉,但就算小泉体谅她眼睛不方便,从不轻易更改家具的位置,毕竟孙拂当盲人的时间短,其他感官还没灵敏到能替代眼睛的地步。

  可就算擦撞到了,她也只是皱了小眉头,又或者嘀咕个两句,又往窗边去,因为再如何的疼都比不上心中的恐慌。

  谢隐看见她的刹那,百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复杂得彷佛打翻了调料罐,心尖似乎被什么撩动,那一瞬间,不知道谁走进谁的心,谁又温柔了谁的眼。

  能清晰视物的那点喜悦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给替代,他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彷佛坠入冰窖,心里五味杂陈,身上的气息开始不稳,神色动摇,最后眼中竟隐约泛起了一丝猩红。

  记忆呼啦啦飞得很远,飞到了他还是少年的时候,经过这些岁月的分离,他与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像一朵迎着朝阳正要绽放的蓿蕾,他却已经老了。

  从来没在乎过自己容貌的人不自觉摸了下脸。

  瞧着她跌跌撞撞的模样,谢隐几度想过去,但见金鸣露出佩服的神色,加上自己还算是半个瞎子,这会儿眼瞳还因为光线的刺激疼痛不已,他强忍着钻心的疼、心里的冲动,圭怒的瞪了那没眼色的丫鬟一眼。

  那压迫感让小泉心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里了,清秀的小脸几乎比苦瓜汁还要苦,心底百般为难。

  大爷冤枉,姑娘从不让人家扶她,说要自己来才会习惯以后没人在身边服侍的日子,绝对不是奴婢怠慢!她打死也不敢呀!

  孙拂摸索着打开了格扇,双手扳着窗橘,外头扑簌簌的下着大雪,雪花迎面扑上她的脸,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看不见屋外因为雪太大,压断了本来姿态灵秀的铁冬青,屋顶台阶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其他的颜色。

  很快谢隐看到她的衣襟、额发都沾上雪,嘴唇和十指都冻得没有了颜色。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谢隐快步向前,脱下身上的羽鹤大髦罩住了她单薄窈窕的身子。

  暖意笼罩住孙拂,她头回得有些猛,“小泉吗?”

  阿六非常自觉的退开了好几步,金鸣是个人精,不用人提醒,连同小泉一同退出了起居室。只是小丫头不放心,守在门口不肯走,姑娘行动不方便,离不了她的。

  屋里剩下孙拂和谢隐。

  “为什么把眼睛给我?”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响起,彷佛带着钩子,也许是故意放低,更惹得孙拂耳尖都在颤抖。

  “你……”谢隐,他怎么会在这?

  “为什么?”

  “我乐意。”她磨牙。

  他这是认出她来了吗?她和上一世的容貌没有差别,顶多更生嫩些,但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这记性未免太好了。

  而她能一眼认出谢隐,谢隐也单凭过往那点模糊的印象,一眼认出她来,冥冥中牵扯的缘分,实在玄之又玄。

  她认为谢隐已经将近三十岁,距离十三岁的他过去那么久,谢隐不记得她才是正常。

  谢隐看着孙拂,她的脸白皙如玉,就算眼睛上覆着软绸白巾,面容映着雪天的微光,安宁又美丽,可说到“她乐意”三个字,明显有些咬牙切齿,这是因为被罗翦不分青红皂白的掳来,觉得不受尊重而不高兴吧?遇到这等事,谁高兴得起来?

  两人靠得那么近,谢隐能感受到孙拂身上活生生、充满少女馨香的气息,而非过去他年少时见过的那毫无生气的魂魄。

  谢隐忽然不高兴了,像训孩子般的训斥起她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眼睛对女子来说有多重要,你给了我,你自己呢?准备在黑暗里摸索过一辈子吗?”

  “已经给了,你现在骂我又不能把眼睛还回来。”

  谢隐皱眉继续训斥道:“朱骏说你本来不肯动刀的,扬言说要见换眼的人……是见了我之后才答应的。”

  孙拂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她并不想以这副模样见到谢隐,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见都见了,把事情摊开来说也没什么,这样彼此心里都能不留疙瘩。

  “事前我的确不知道需要眼睛的人是你,逃嘛,手无寸铁的我又逃不掉,便想着破罐子破摔,总要让我瞧一眼将来我的眼睛是要给谁使,罗翦被我逼着让我偷看了你一眼。”

  那一眼的感觉太过复杂,复杂到现在的她已经形容不出当时的震撼,她琢磨着适当的词句,“你对我来说有救命之恩,眼睛给你使,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挂怀。”

  “也就是说,因为是我,你才给的?”他并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恩惠可言,她却用这样的方式报恩,在领受的同时,他的心也非常沉重。

  如果事前知道那火命的姑娘是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你真的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孙拂?”胆大包天、不顾自己鬼身会受损害去打费氏,就因为看不过去费氏的作为给他出气。

  除了秋氏,她是第一个替他抱不平的人,他始终将她搁在记忆底层,以为人鬼殊途,不会有再见的一日,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又碰面,就不知是投胎轮回转世拥有上辈子记忆,还是恰巧夺舍了个面容相同的姑娘。

  “如假包换。”她还有心情打趣自己,主动把手递给他。“现在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瞧,是有温度的。”

  当然,她不以为谢隐会去握她的手,不过,谢隐莞尔一笑,把格扇关拢起来的同时,一点忌讳也没有的把姑娘家的小手接过来,将她往有炭盆的地方带。

  乍然被男性的手给握住,冰凉的手心立刻充满暖意,还带着淡淡的粗糖感,那是一只谈不上细致的手,可能因为要做许多模具的手工活,攀爬高低不平的地方,譬如天象台之类的,虽然不至于粗糙得刺人,但就是一只骨节分明、很男人的手。

  她试着把手抽回来,他却纹丝不动,那手稳稳的、牢牢的带着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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