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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留下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完成。想想看坐在金銮殿上的无限风光,想想万世景仰的功业就要在你的手中完成……”令人眩惑的煽动完全足神往的口气。

  那是他们这班老臣多年来衷心的期盼,他一向知道。

  但,与他无关。在见识到那光环之下藏着多少肮脏之后,他就不再是条随便上钩的鱼。

  “这些事可以找其他人去完成。我不见得是最好的人选。”

  “你一定是!没有别人能在十五岁时给《盐铁论》下如此高妙的注解。没有别人能在众多权谋之士的眼皮底下装疯卖傻这许多年而无人识破。你不能埋没自己的才能而任由别人把烂摊广越铺越大!”他永远都忘不了六年前那夜在弘文馆所见,同僚口中无缘一见的前朝奇才,竟是众人眼里未及弱冠的痴傻少年。

  “我说了,那些天我在找的,其实是《洛阳伽蓝汜》,评盐铁论只是顺便。你说的那些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的人生用不着别人来安排,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仍足平板的声音,但坚定。

  “你自恃聪明,但却不识人间险恶。没有仆从如石,没有美酒佳肴,你在外面,什么都不是!”老者气呼呼地大吼。

  “不会有比这坚更险恶的地方了。再说,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低喃声中有着隐约的驭息,眼底的黯然却早已被显见的呆滞完美遮盖。

  看到这种类似脆弱的神情在他脸上出现,老人明显怔了怔,有些无措——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号表情,在发现并知道他身份的那一晚开始,这少年的形象就与自己年轻时有幸瞻仰过的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曾祖父——重叠了,一样的雄心壮志,一样的高瞻远瞩,一样的君王气度!李、武两家的后辈子孙中,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合该创下一番基业,中兴大唐,成不世英主,这也才不枉他们这班旧臣许多年来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打下的基础啊。

  但是他似乎忘了,再怎样英明天纵,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可怜孩子而已,在那样阴森恐怖的气氛中生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反正时机还未成熟,再等等吧。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决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但是,可否请你答应,如国有大难,务必助一臂之力?”

  他又发出与俊逸外表极不相称的那种笑声,道:“哦?我凭什么答应你呢?”

  老人直直望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天下百姓,我为天下百姓的福祉向你请求。”

  青年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地下结论:“你是好官。”说罢舒了口气,从凳上站起,“好好歇着吧,别太操心。还有,”他又笑,有些顽皮的味道,“张大人如果站累了,也请出来坐坐,这种天出那么多汗不值。”言华,转身退出,掩上门扉,留下一脸尴尬的老人和灰头土脸从夹壁里钻出来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

  “恩相,这位是……”

  “他是谁……暂时并不重要。柬之,明日你替我派人送封信给晋州的刘大白。”既然他有心要走,那就给他一点身份上的方便,去看看这世界吧。

  张柬之领命告退。老人望着门扉低语:“你生长于斯,虽心在伽蓝,前路恐怕难以随性。老天爷啊,我还撑不撑得到那一天呢?”

  幽幽长夜,无人作答。

  月余,内史狄仁杰薨,谥文惠。

  次年十月,还都西京途中失踪了一个人。此人身分

  不低,论价值则只属随处可见的米虫之流。因此搜寻行动并不积极。五天没有音信之后,终于有人拍板:“算了,别找了。”众人附和:“是呀,找来也没用,不过多个人吃国库而已。”

  于是音尘绝。

  情势并未因此而产生任何变化。女皇阶前依旧面首环绕,诸武依旧动作频频,太子依旧龟缩东内,老臣依旧彻夜密谋。

  变天,还早了些。

  尴尬地遣退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张吕宗等人,祖孙相对无语。

  好半天,武则天终于打破沉默。

  “阿濯,你的病,大好了吗?”

  他淡淡一哂,“有劳皇祖母动问,臣孙的病,其实

  从未有过。”

  “……果然如此!”武则天恍然。

  阿濯打小就聪明。若作为皇储,聪明自是好事,但在天下姓武之后,那便极易引来杀身之祸了。初听他得了痴病,虽然觉得一个孩子不太可能玩得出韬晦的把戏,但不放心之下她也特意去“探视”了好几次才确定。想必承嗣三思他们必也曾用更苛厉的手段多方试探,竟都被他掩饰过去。了不得啊,十几岁的孩子心机便如此深沉。若是早几年发现,她定容不得他的。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干点小营生,四处游历,居无定所。”其实,本来已是有了定所的……

  武则天失笑:“营生?你能做什么营生?”那倒奇了,他一个皇族子弟,除了懂点音律识几个字,还会干吗?

  “都料匠。”

  “什、什么?”老人显然有点呛到,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半天,才相信所言作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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