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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这天他回家,看见几个男人从家里出来,心想大概是姑姑姑丈的客人,就冲着他们笑了笑,那些人看也不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开。

  好家伙,竟然还有人对他天使般的笑容免疫?

  余旸颇为失落地推开门进去,下一刻就被满地的狼藉吓到。

  姑丈蹲在墙角,不发一言;姑姑坐在沙发上,靠在姐姐肩上哭,姐姐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好像来到这里以后,姐姐就没有哭过。

  “姐,怎么了?”余旸走到景面前,轻声询问,生怕惊吓了姑姑。

  景轻叹:“姑丈有一大批货压住没办法转手,合伙人跑了,刚刚这些人是来找姑丈要货款的。”货款以前都是先付头期等找到买主脱手拿到钱后再缴尾期,现在那些布匹根本就没人要,家里哪来这么多钱还人?

  余旸并没有十分听懂姐姐的话,但至少感觉到,眼下的情况,应该是十分糟糕了。

  “那,怎么办?”

  景看看泣不成声的姑姑,再望望萎靡不振的姑丈,无奈摇头:“不知道。那些人说,他们还会来的,如果姑丈没办法筹到钱,那么就法庭见。”

  “阿详,要不我们逃吧。”余俪擦了擦眼泪,对丈夫说。

  “逃?就算真逃得开,旸旸他们的学业不是荒废了?况且明明是我欠了人家钱,怎么能拍拍屁股逃走就算了?”姑丈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语气却是十分坚决。

  景心中升起了久违的愧疚。他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地不成为姑姑姑丈的包袱,想不到还是拖累他们了。

  “姑丈,你们走吧,旸旸我来照顾就行了,反正三哥住在宿舍他们找不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姑姑生气地责备,“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姑姑刚才心一急,没想到你们读书的事,是姑姑不对,你可别自己胡思乱想去了。”

  景无言,怕再说下去,姑姑又有更多的抱歉,他们姐弟……受不起。

  “我们分头去借钱吧,俪。”姑丈猛地站起来,“卖了这张脸皮,东拼西凑,好歹总还人家一些,大家都不容易。”

  姑姑跟着站起:“我先去银行里看看还有多少存款。”她抱歉地看向景,“小景,你们兄妹赚来的那些钱,姑姑只能先拿去应应急了。”上次被他们发现后,她以自己的名头又开了个户头,专门存余家兄妹塞给她的收入。

  景有些了然,连忙说道:“那些钱你们早该用了,现在能救急,当然要拿出来。”

  “嗯,那我们先出去了。你和旸旸乖乖看家,有人来了也别去开门——”

  “我知道啦,你们快去快回。我们等你们吃饭。”景一手一个,皮皮地将余俪夫妇往外推。

  姑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老二这个事,他大老远的操心也没用。”

  “知道了知道了。”景挥挥手,卷起袖子去厨房做饭,“别忘了把门带上。”

  她只是说知道了而已,可没答应。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旸旸,给你二哥打电话!”

  二天后,暇赶回了家,带着妻子以及对方丰厚的妆奁。与他那娇羞不胜的妻子不同,暇脸上没有新婚的快乐,只有比更甚原来的冷静沉肃。

  他没多说,也没人好意思当着他们夫妇俩的面问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隐约猜到,暇为了帮忙还钱,付出了很多很多。

  这一年最让人开心的事,就是余旸在毕业考试中,拿到年级最高分,跌破所有师长眼镜之余,还轻轻松松地进了本城最好的初中,校方举行的超难学力测验结果更是让他被划进了人人称羡的尖子班。

  谁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问余旸,他通常会露出再纯洁不过的笑容,搔搔头说:“我也不知道啊。”

  余旸十三岁,初一。

  余旸在所谓“尖子班”的痛苦生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究其原因就在于他是常人,而班里其他生物,从老师到同学,都个顶个的怪。

  早上到校的时间定在七点,对于刚从小学升上来、习惯睡到七点半才起床的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折磨,谁知道这一班的外星人们竟然非常自觉地要求把到校时间再提前一点,说是在学校早自修效果非常好,如果不好好把握时间一天学习效率都会降低。

  感动得要死要活的班主任龙心大悦,为了感受一下全票通过的虚荣,还特地假惺惺地说:“同意班长建议的同学请举手。”没到一秒钟长长短短的手就完全笼罩了教室的上空。

  谁料受过特殊训练的老师竟然还能拨云见日地发现有人躲在角落里负隅顽抗,于是那一天,余旸就成为尖子班被老师“请”去办公室谈话的第一人。

  老师唾沫横飞地从学习态度到积极性、令行禁止意识等等方面教诲了他整整一个钟头,饿得他是随便听他说什么统统应“是”,只求能够快快解脱。

  反正少数服从多数,他就算再怎么反对也不得不根据全班同学万众一心订立的时间表作息。要知道学校跟他家简直就是一个天南一个海北,骑车都需要四十分钟才能到,现在又说要六点半到校,那就意味着他每天早上得在五点起床才有吃早饭的时间,整个初中生涯,余旸每天都会想至少一遍的事情是,他怎么就不会轻功呢?

  不但如此,班里的每个同学都是那种只要有一本练习册在面前,厕所可以不上,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一定要用最快最密集的方式将之“消灭”

  掉的学习狂。所以在别的班级下课传出响亮的喧闹声时,尖子班里永远静悄悄,不是老师拖堂,就是学生自习,看得每个路过的老师都羡慕不已,然后在自己任课的班级拼命宣传说尖子班有多么多认真,多么多么自觉,听得人耳朵都长茧了还是不肯住口——这是在普通班就读的简单说的。

  他是多么怀念以前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当然这个只是比喻豪迈洒脱啦——的生活啊,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傻乎乎地去认真做那些测试题了,他出试场的时候才知道其实有很多人只看到第一题不会做,就趴在课桌上睡了一个小时。当时要是让他知道尖子班那么没劲,非在试卷上画几个鸭蛋然后直接交卷不可。

  没过多久,余旸就被发现是尖子班里的异类了。他几乎没有一天早上是按时到校的,他几乎没有一节课是不睡觉的,他几乎没有一课作业是不抄别人的,他几乎没有一次考试不是做垫底的。

  伤心欲绝的班主任难以接受自己班上怎么会出现这种害群之马——不对,简直是害群之驴害群之牛,从教务处的考卷档案里花了三天三夜时间不眠不休地找余旸当时测验的试卷,谁知道竟然就是他那张不见了,心虚的保管员承认他某次内急时随手抓了张纸用以“抢险”。班主任对此至感怀疑,甚至一度揣测是不是余旸在学校内部安插了什么细作之类。

  虽然搜证工作无功而返,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可以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样祸国殃民的败类,终于,期末考试的全年级第五低分让余畅如愿被逐出师门,改投普通班门下。

  “没关系,”姑姑知道了以后一句重话都没说他,“本来你进尖子班就出乎意料,现在回到正轨,也是件好事。”

  这一年,市场回暖,姑丈那积压了半年多的赔钱货一下子成了抢手货,狠赚一笔。全家心里乐开了花。

  这一年,景复读考上重点大学,又是喜事一件。

  这一年,暇拿到硕士学位,回家帮忙姑丈打理公司,公司日益成长壮大,从原来的异地贸易扩展到境内外贸易,简陋的老房子拆掉以后,全家人搬进了崭新的大房子,生活一天天好起来。

  暇毕业回来,妻子并未随行。“我们离婚了。”在姑姑问起他时,暇如此回答,脸色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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