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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你刚才看见我的表情,好像你根本没想到会见到我,而我在这傻等了你一个多钟头!”

  “我……”这教他说什么好?该死,关轸!这次回去,他绝不再轻易和她的能言善道妥协。“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小蝶。”最后他说道:“我下车后打听了一会儿才找上山来,我想我晚了这么久,你大概已经走了,所以看到你还在,我有点意外。对不起。”她斜起脸看他,不过已没有愠意。“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

  “你的保镖呢?”

  他怔了怔。“保镖?”

  “凯文啊。”

  “哦。他不是我的保镖。”

  她又抿一下嘴,不过这次带着些嗔意。“你以前也这么说,我不是介意他跟着。事实上,你一个人出来,你不怕旧事重演吗?”关辂完全不懂她说的话,但他看得出她的不安和关心。“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她的神情总算露出了他喜爱的温柔。“约到这么远的地方见面,不是有点奇怪吗?”她的目光扫向那些老人。“莫非你在默默行什么善事?”他把她的手指勾在他指间。“我是来看我妈。”

  她扬起头。“你母亲?她在这?”

  “我想是。我也不确定。”他说:“我们去找人问问。你来的这一会儿,有没有看到负责人的办公室在哪?”她摇头,“我没留意。”她说,皱着眉心。“这地方好……好冷,这些老人在这好像只有一个目的。”等死。但她不需要说出来,他有同感。

  他捏捏她的手。“我们去找找看吧。”

  他们绕了一大圈,看到了楼下边角有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面有两张并列的简陋木头桌子,一具黑色电话,没有人。“我刚才在楼上有个房间看到一个女人,”琬蝶想起来,告诉他,“她一个人坐在床上,表情呆滞,可是我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她似乎感觉到了,对我……笑了一下。我想她是在笑。她给我一种奇怪的熟悉的感觉。”

  “带我上去。”他立刻说。

  她领他上褛。她说的那个女人住在第三间,里面和其他房闲一样简陋。一张铺了旧格子薄垫被的木板床,床头是个小小扁扁的枕头,一条褪色的薄毯叠在床的另一边。房间不到三坪,面向门有扇窗子,墙角放了个塑胶脸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此,房间内别无他物。床上的女人仍维持琬蝶看见她时的姿势坐着,双腿曲着靠在胸前,两臂环抱着两腿,两手则握成两个无力的拳头。她披着一头银色长发,倒是梳得很整齐,身上的粉红格子睡衣睡裤,很旧,但很干净。只是她很瘦,瘦得看得见皮肤上青筋浮现而且干枯。她整个人都好像乾掉了一样。独独那双眼睛,又圆又黑,而且因为她太瘦,使那双深洼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好大,异样的年轻,有点小女孩天真的神情。要不是她脸部的表情,如琬蝶说的,呆滞,她的眼睛倒给人一种灵活的感觉。尤其看见他们进来,她还转动了一下眼珠,且真的牵牵干瘪的嘴唇,露出很像笑的表清。“我知道了。”琬蝶喃喃,“我知道我看到她为什么有熟悉的感觉了。她深邃难测可是又好黑好亮的眼睛,她像漠然又像有所思的神态,像极了我们在纽约时,在你的住处,当我们在一起,你的思维和心都好像在别处的样子。明明在眼前,却那么遥不可及。”女人一径直直地看着关辂。

  “我想她认得你,关辂。”琬蝶轻轻说。

  关辂心头好似万针穿刺,他慢慢挨着床边坐下,试着拉开女人轻轻握着的拳头。她细瘦的十指像十只爪子一样。他温柔地把它们合在他双掌中。“妈,是你吗?”

  女人维持同样表情,同样姿势,动也没动,连眼也没眨一下。

  “我是关辂,你二十几年前被人绑架的儿子。我回来了。我活着,如果你是我妈,如果你听得见我说话,给我一点……随便什么。眨一下眼睛,或者点个头好吗?”女人依然如故。

  关辂仍握着她细瘦、羸弱得像小女孩的手。他的眼睛胀痛。“我要带她回家。”琬蝶把手轻放在他肩上。“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母亲啊。”

  “她是。”他举起女人的手贴向他的脸。“她不需要回答,或做任何表示,我感觉得到,她是。”他放下女人的手,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伸过去抚摸她的银发、她乾缩的脸。“我要带她回家。”他又说一遍,然后对女人低语。“妈,我带你回家。”

  “你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是不是?”

  这冷硬的声音来得那么突然,平空就这么冒出来,而且在琬蝶背后,而他们进来后,根本没有另一个人从同一个门走进来,琬蝶跳了起来。但真正吓到她的是她转身时看到的说话的人。她的头和眼睛飞快地、震惊地转来转去。两个关辂!她眼前有两个关辂!她张着嘴,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唯一的声音是她胸膛撞击的心跳。“我才在想,你几时才要出来。”关辂静静说,眼睛仍望着女人,手仍握着她的手。而她依然动也没动。关轸慢慢转向琬蝶。她的脸白如纸,彷佛随时会晕倒。关轸目光柔和无比地凝视她。“琬蝶,你先出去一下好吗?”琬蝶的嘴和眼睛张得更大。她认识这个眼神、这个声音和语气。

  “不,小蝶,你不需要出去。”坐着的关辂放开女人的手,站了起来。

  她也认识这一个,琬蝶的脑子一片浑沌,她来来回回地看他们。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过,把琬蝶拖进来,对她没好处。”她左边的关辂说。

  “小蝶是你叫来的。你这样算不算自食其果?”她右边的关辂说。

  小蝶,琬蝶。琬蝶,小蝶。

  我可以叫你琬蝶吗?

  我喜欢叫你小蝶。

  “你是……”琬蝶举起颤抖的手指向左边,“美国的关辂。”然后指向右边,“你是台湾的关辂。”她说得明明白白,意识里还是一团迷糊。“美国的是关轸。”细弱的声立来自床上的女人。

  他们三双眼睛同时转过去瞪向她。她看着墙壁,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美国的是关轸。”她又轻轻、微弱地说一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喃喃,然后唇边拉开似若安心的微笑,倒下她骨瘦如柴的身子,闭上眼睛。关辂立即倾身伸手探她的呼吸,又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胸前。

  “她睡着了。”关轸冷漠地说。

  关辂直起身,冷冷看她。“当然,问你就好,你无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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