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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不管他如何穿着,她的装扮、水远和他毫无二致。就算他同样的衣服有两套,她穿的也不可能是他另一套,因为关辂比一七七的关轸高个几公分,他的尺寸在她身上至少大一号。“不会是你会去做衣服的地方。”关轸如此淡淡回答。

  “你为什么要和我穿的一样?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恢复女儿身了,用不着再打扮得像个男人。”

  “我习惯了。”

  关辂没有多说。他想脱掉这身浆挺的新衣,对于像三件式西装这些正式的穿着,他还不大习惯。但即使他们在家,关轸也要他穿着它们,直到他要上床睡觉。除了要关辂习惯正式的衣着,她还为他上课,训练他的言谈行止。他比较喜欢的是她教他阅读的时候,那满足了他从小就渴望的求知欲。虽然他回来才两天,但他像一块海绵似的,贪婪的吸取她给他的书本上的知识。“我有个疑问,”关辂说:“这两天送衣服给我的那些人,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和我需要哪些衣服?”关轸眨眨眼,笑道:“当然是有人打电话通知他们,告诉他们的啊。”

  “就像有人打电话叫记者去公司?”

  “否则难道你以为那些人有神通,知道你回来了?”

  关辂想说什么,又不真的确定他要说什么。整个情况对他来说,仍然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假如大伯他们为了争夺‘巨霆’和关家的产业,不惜谋杀亲手足、亲侄子,爸死后,为什么没有人住进来霸占这楝大宅?”

  “也许因为屋子里闹鬼。”关轸说,口气仍是淡淡的。

  关辂看着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关轸比他聪明,他觉得。她懂得比他多,学问比他好,反应比他快。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何事,该说什么话。“你也会的。”她冷不防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什么?”关辂愣愣问。

  “有一天,我会的,你都会学到,你会比我更好。”

  他不以为然。

  “你会的。”她走离墙边。“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休息吧,辂辂。我要走了。”

  “轸轸!”他赶紧叫她,因为她来无影去也无踪的总是只在眨眼之间。“我睡觉的时候你都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睡不睡觉?”他好奇地问。“你是说‘鬼睡不睡觉’?”她笑着。“我可以睡,也可以不睡。不,你睡觉的时候我没睡,我去看妈了。”

  “我也要去看她。”他立刻急切地说。

  “还不到时候。过几天好不好?这个时间疗养院也禁止会客。而目前白天你需要全天候留在公司。”他不得不同意。“妈看得见你吗?”

  她摇摇头。“我想除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见我。无所谓,我只是要看看她,陪在她身边。”

  “你找到爸了吗?”

  她悲伤地又摇摇头。“他被炸成粉碎,辂辂。”然后她消失了。

  关辂张开嘴,最后还是没有叫出声。反正她也许早走远了。

  洗过澡,换了一身舒适的白色纯棉运动衫和裤子,关辂虽有倦意,却无睡意。他走出卧室,下楼到客厅。他父亲的遗像还挂在设灵原处,香和烟都未曾中断过的点燃着。关轸告诉他,父亲的骨灰移送到寺庙去后,大伯他们就要拆掉遗像和供桌,但他们刚搬走一样东西,转个身,那样东西又回到原位。如此试了几次之后,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再不敢走进“云庐”。如果他没有回来,“云庐”可能就要被卖掉了。向父亲点了三炷香,默哀片刻后,关辂走到屋外。他对这个地方仍然没有归属感,虽然他渐渐地拾回了些幼时在这楝屋里的记忆,却无法将记忆和感情连在一起。他倒时常想起阿爸。奇怪,尽管他记起他是绑架他的人其中之一,关辂心中仍视他为父亲。他对吕进财没有恨意。这个剥夺了他完整的童年,使得他和亲人分离二十余年的人,于他浑浑噩噩的成长期中,一直东迁西移的保护他不让他被人找到,自己最后却惨死刀下。当然,也可能也保护他自己。他那么坚决反对关辂来台北,一定知道谁会加害于他。要是他那晚下了班没有在外面逗留,说不走他也成刀下亡魂了。忆起那晚,朴子水塔边的女孩模糊地晃过他脑际。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一个和他互献初夜,他这辈子唯一有过亲密行为的女人,他竟连她的脸孔都想不起来。但另一张脸庞却清晰的印在脑海,只不过回来后这两天,一下子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他直到此刻才有时间想起他的爽约,想起她,唐琬蝶,小蝶。一件事实蓦地闪进他脑中。小蝶认识关辂。不,她认识的是假扮他的关轸。他回想小蝶提及关辂的悲伤和痛苦表情,他重忆小蝶第一次见到他,神思恍惚,流着泪走开的样子。小蝶不知道她认识的“关辂”是女的。而她爱那个“关辂”。关辂恍悟。关轸扮的关辂曾是小蝶的男朋友。他呆呆立定,一时间腹内五味杂陈。

  她不确定她在大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多久。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

  她要见他。是这个强烈的念头,将在床上辗转反覆的琬蝶拉下床,匆匆穿衣穿鞋,随手拿个小钱包就悄悄出了门,叫个计程车上阳明山。她想都没想三更半夜的,等一下她如何下山回家。从铁门望进去,只看到深宅大院。院子里黑漆漆的,屋子楼上只有一扇窗户里亮着灯。会不会就是关辂的卧室?他也还没睡?琬蝶举了几次手,不敢按门铃,怕吵醒他的家人。而且如果他不肯见她,她该有多么难堪?她根本不该来的。就算他骗了她,耍了她,愚弄了她,她有何权利向他兴师问罪?他回到他的世界了,回到了属于他的王国,而她不过是一介平凡的小女子,一段他寂寞无聊日子的插曲。他说不定早把她丢在脑后了,她还不死心,蠢蠢的半夜上山来,巴望见他一面。跺跺脚,气恼自己的白痴、愚痴,琬蝶正要转身走开,忽然瞥见院子里有个移动的白色人影。她定睛望去,确定是一个人,缓缓地走着、沉思着。她看不清楚,不过既然来了,又等了这么久,她决定试试自己的运气。润润喉咙,她对着门内喊:“关辂!”白色人影停止走动,似乎将身子转向她这边。琬蝶几乎听得见她怦怦跳的心脏。“关辂,是你吗?”她大声些,再试一次。

  影子走过来了,走到门后面,走进墙外路灯亮光下。不是很亮,可是足以让琬蝶看清楚他的脸孔。他穿着他最喜欢的一身白。他的样子一点没有变。他是关辂。他是关辂。他活着。

  喜悦和愤怒同时涌上来。

  片刻惊愕的无声对视后,他开了口,“小蝶?”

  他唤她名字的方式,驱走了喜悦,愤怒急遽升高。因此当他叫完她的名字,立刻打开铁门走出来,琬蝶想也没想地挥手就甩了他响亮的一记耳光,然后她掉头就走。“小蝶。”关辂一把攫住她。“小蝶,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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