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沉沙 > 扣月魂 | 上页 下页


  是要看最后的一眼,说最后的一句话,然后,劳燕分飞?她腿脚一软,为何,硬不下心肠来?

  慕容曜,这无奈的男子,挥洒过千里雄风迭浪的角逐,纵横过金戈铁马的沙场,此刻,却在这小小的玉轸阁妥协下来。

  他艰难地,隐忍地,收回了步伐。

  他英气的俊目里,竟有晶光闪烁。

  如月突然瘫软虚脱,鼻翼酸涩,再次滚下泪水,释然的泪。

  事情还没有完,她为什么释然?她为什么在可以解脱的时候,不期望解脱?她为什么再次把自己从陷阱的边缘又抛回陷阱?没人可以解释的了。她的心情,一直是煎熬和矛盾的。该与不该,她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他久久地,不发一言。这难舍难分的爱恋,彻底摧毁了他的原则和矜傲。他走到她面前,疯狂般地吻着她的面颊,眼睛,红唇,泪水……

  “如果我爱着你,就只是爱你,就注定要接受你给的残痛和担忧……然后,爱上它,就像爱你一样。”

  曙光透过班驳盘虬的雕窗。

  绘花屏风的后面,搁了一双绣着金边儿、撒了米兰花的白丝履。秦如月怅怅然地对着铜镜,用美人蓖细细梳理着满头杂乱的、细滑柔密的发丝,一缕缕在她手里绕来绕去,不到一炷香,就挽好了繁复却错落有致的髻。

  专注而沉静的眼睛,审视着镜里每个可能有损美丽的细节。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她伸手拨正点缀在乌髻里的紫玉簪,淡淡地问。

  夏水抿一抿唇,从屏风后现出身来,斜坐在她身边,赞道:“姐姐真美。”

  秦如月斜过脸来看着这个清秀直率的姑娘,笑了,“你也不差。”

  夏水闻言也笑,笑得很有含义,“不,还是差了一点,我知道的。姐姐和我们,其实本不是一类人。”

  她纹着柳眉的毛笔斜斜地一错,画出界了。

  “这可怎么说?”

  “当然不一样了。我们是混迹在这烟花地里讨生活的,谁有钱,谁就是情郎;谁阔绰,谁就是衣食父母。谁让我们身无长技,只能操这皮肉生涯呢?”

  “这并无不同……我也是如此……”一向言行轻浮浅薄的夏水竟哀哀切切地说出这些话,倒令如月心生诧异。

  “不……我知道,姐姐起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认为我们不自爱,从骨子里堕落,从皮肉里卑贱,令人怜都无处怜,恨又不忍恨……”

  如月闻言竟讷讷道:“不……我没有这样认为。”

  夏水凄然,螓首摇了摇,“不,姐姐,你骗不了我。那时,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清楚,那是什么呀?”她逼近她的眼睛,突而尖刻地喊起来:“是嫌恶!是轻蔑!是憎恨!是卑怜!姐姐……你莫要隐藏你真实的情绪,夏水能读懂你,是因为夏水本是和你一样的人啊!”

  她心惊之下,下意识地问:“你是……”

  夏水年轻稚气的如花容颜抽动了一下,傲然起身,“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一字一字,像是从牙齿间狠狠地嘶咬出来的。

  她年轻的脸上同样有着执拗和刚强,和她一样。

  如月无言以对,她心中忽然失去了把握。世事迷茫,不晓得生出多少故事,更不晓得一个人究竟能藏多少故事。

  “姐姐和我们不同啊,因为姐姐根本不是青楼女,姐姐要的,也决不仅仅是钱和衣食而已。”

  秦如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站了起来,“你说得对也不对,任何人活着,都无非是要使自己生存下去,钱和衣食,本就是生存的根本。”

  “可是姐姐若要衣食根本不必来青楼!”夏水嘲讽着她的瞒天过海,尖刻地展示着自己小小的聪明,“我看——姐姐来玉轸阁根本是有目的的!”

  如月倏然回头,“你知道什么?!你又了解什么?!你不要用你那自以为是的聪明来猜测谁,我有目的也好,我别有居心也好,我的目的所求到底也仅仅是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你懂吗?其实我的复杂和你的简单,不是大同小异吗?”她心中气苦,言语不由竟也衷切起来。

  夏水的贝齿紧咬着下唇,“姐姐,你说得对,我自以为是,我也并不聪明,但我曾拿我的心,贴过你的心,你知道吗?”

  秦如月愕然抬头。她这十几年最缺少的,竟在一个青楼女子这里找到了……

  “我们,同是身不由己……”夏水恻然一笑,“姐姐也读过书吧?读过书其实不好,懂得多也不好,它们把我们最起码的放任轻薄的快乐都夺去了,哪怕在这种地方。读书……只是不想浑浑噩噩,但是……

  却懂得哀愁和烦苦,让我们怨来恨去。”

  “所以,你就学会了笑?学会让自己快乐?堕落的快乐?”

  “并不是只有幸福的人才拥有快乐……我同样可以。”夏水含着泪,转身对着铜镜露出一个媚笑,“一件金银玉缀的衣服,可以让我快乐;一件流光溢彩的首饰,也可以让我快乐……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男人在我面前痴呆讨好的丑态,更可以让我快乐!我恨那些男人,他们骨子里淫荡,却生着一副文雅德馨的皮囊。他们习惯于把女子爱怨哀愁拿来当成唏嘘欣赏的调味品,当成异样的风景,却不知一个女子要是兼具了他们所要的条件,就会被文字被思维戳得遍体鳞伤,溺死在自怨自艾的眼泪中……”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