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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白蕙拉拉他的手,说:“你看。”

  他们都看到了那幅素描右下角署的那个日期“27.7.1909”,特别是那个花体的签字:“B”,不觉相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把画像翻过来。那纸的背后,却除了几块黄斑,什么也没有。

  B,这不是“白”字英文拼音的字头吗?一个念头同时闪过他们的脑际:这画或许与白蕙的父亲有关?这画或许隐藏着一段故事,一段画中人不愿常常想起却又忘不掉的秘情?当然,也可能普普通通,并无奥义。可惜……

  “感谢上帝,蕙。”西平衷心地说,“墓碑上就用这张画像吧。那位艺术家一定能够复制得维妙维肖!”

  到处树着高高矮矮的石碑,到处是圆拱型、长方形的水泥墓体,到处是萧萧飒飒的苍松翠柏,公墓就是公墓,永远弥散着一片悲哀肃穆的空气。更何况现在时届严冬,松柏以外的一切树木都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满地败叶堆积,几乎把一条条花岗石小路都这满了。人们走在路上,便发出有节律的窸窣声。如果是一群人,那声音简直就可叫做枯枝败叶交响曲了。一阵西北风刮来,干枯的树叶飘起来,贴上人的裤腿,甚至围巾。几只乌鸦稀稀拉拉地停在那些墓碑上,等你走过去,它就“呀”地大叫一声拍翅起飞,但飞不远,马上又落在附近,朝你瞪着那两颗亮晶晶的小眼睛。

  吴清云的葬礼就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节、这样一种酷寒萧瑟的气氛下举行。

  墓穴早已挖好,棺木也早已停放在一旁。只等安德利亚神父为死者作完最后的祈祷,公墓的工人就会把棺木放下墓穴,然后填土,封穴。

  那块用花岗石刻成的石碑,镶嵌着吴清云少女时代的素描像,树立在墓穴前方。那位陶瓷艺术家果然不负西平之托,将清云的素描像活灵活现地复制在瓷片上。现在她正向围绕着她永久安息之地的亲朋们默默地微笑着。在她的脚下,堆满了鲜花扎成的花圈和花篮。最难得的是挂着“女儿白蕙敬献”缎带的那只花圈,竟不知从哪里觅来许多新鲜的蝴蝶兰。那些蝴蝶状硕大的紫色花瓣,在小剑般的嫩绿花叶簇拥衬托之下,笑傲于凛冽的寒风,精神极了。

  妈妈,亲爱的妈妈,你再看一眼你的女儿吧!再看一眼你最喜爱的蝴蝶兰吧!

  安德利亚神父浑厚的男中音平缓地回响着,祷词已经接近尾声。

  突然,石子小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初大家没有在意,待到这脚步声愈益迫近,大家回头一看,一个年纪不小的男子,正捧着一束玻璃纸包的鲜花匆匆而来。

  “老刘。”西平第一个认出来,那是他爸爸的司机。

  “少爷。”老刘喘着气叫一声,立刻被墓地上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慑,悄悄把西平拉到一边,说:“老爷叫我送来的,给白小姐。老爷说,让少爷代他好好致哀。”

  西平接过老刘递过来的那束花。

  紫色的蝴蝶兰!

  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巧合?

  “你是在哪儿买到这花的?”西平问司机老刘。

  “不是我买的。是老爷的秘书吕小姐打电话,叫我到老爷办公室拿的。”

  “噢,是这样……”,西平不禁沉吟起来,他默默地走向清云的墓碑,把这束鲜花放置在碑石脚下。

  这时,神父的祷词已经结束。工人们正在将棺木放入墓穴。

  棺木很快放好。安德利亚神父第一个捧起一把黄土,撒在墓穴里。然后各人依次上前捧土,撒土。

  白蕙没有哭泣。她在孟家好婆搀扶下,神情木然地走向墓穴,默默地捧起一大把黄土,深深地望了一眼墓穴中静静躺着的棺木,在心里跟妈妈作着最后的告别:“哦,妈妈,亲爱的妈妈,安息吧,永远永远地安息吧!”

  然后,她把那黄土,一小撮一小撮地从指缝中漏下墓穴。土漏完了,她还保持着那姿势,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

  一切仪式都已完毕。人们关切地围着白蕙。

  “孩子,回去吧。”安德利亚神父慈祥地说。

  白蕙大梦初醒般地望望神父,望望众人,说:“神父,谢谢你。谢谢大家。你们都请回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

  众人互相看了一下。蒋继宗悄悄对西平说:“你陪陪白蕙吧,你不能走。”

  西平感谢地看了看继宗,继宗的眼神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和鼓励。于是,他走到孟家好婆身边,对她说:“好婆,你们都先请回吧。我陪白小姐再呆一会,就送她回家。”

  蒋继宗也对孟家好婆说:“好婆,我们听西平的,先走吧。”

  孟家好婆这才放开挽着白蕙的手,对西平、也对白蕙说。“你们早点回来。”

  西平让老刘先开车送神父、继宗、孟家好婆母子回去,然后再回公司。老刘便领着众人走了。

  墓地重又安静下来,只有公墓工人铲土填穴的声音。西平扶着白蕙默默地看工人操作。不一会,工人们就填完土,走了。

  “蕙,”西平轻轻摇摇白蕙。白蕙愣愣地没动。

  西平伸手拉了拉白蕙露在大衣外面的那截围巾,那是一条雪白的毛线编织的长围巾。白蕙近于机械似地转过身来。

  “蕙,你不能这样。妈妈已经安息,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西平扳着她的肩膀,热烈地说,嘴里喷出的热气直扑白蕙的脸。

  白蕙抬起那双充满雾气、梦一般的眼睛,迷惘地看着西平:“新的生活?”

  “是的,蕙。今天也许不是时候,可是我考虑再三,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对你说……”

  “说什么?”白蕙的声音很轻。

  西平把嘴凑到白蕙耳边,略微颤抖却不失坚定地说:“做我的妻子吧,蕙,我的好蕙!”

  “你是说……”白蕙似乎没有听懂。

  “结婚!我们应当结婚!”一旦开口,西平便变得勇气百倍,他说得斩钉截铁。

  “结婚?”

  “是的,我爱你,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每日,每时每刻!我不能再忍受跟你分开的日子!”

  西平发现,白蕙的大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她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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